第266章 機遇與囚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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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標的身影消失在奉天殿門口,那股子溫潤的仁厚之氣也隨之散去,大殿之內,隻剩下朱元璋一人,和那愈發濃重的森冷。
    燈火搖曳,將他溝壑縱橫的臉龐映照得明暗不定。
    他靠在龍椅上,一動不動,目光卻重新落回了禦案上那份來自北平的奏折。
    掃蕩殘餘……
    邊境安寧……
    永為藩籬……
    這些字眼,初看時讓他滿意,可此刻在寂靜的大殿裏反複咀嚼,卻品出了一絲別樣的味道。
    他戎馬一生,從死人堆裏爬出來,太清楚戰爭是怎麽回事了。
    “掃蕩”?
    對付一群散兵遊勇叫掃蕩。
    對付一個盤踞漠北百年的殘存帝國,那叫決戰!
    朱元璋的手指,在那份殺氣騰騰的名單上輕輕敲擊著,發出沉悶的聲響。他的思緒,早已飛到了千裏之外的草原。
    他拿起朱棣的奏折,這一次,看得極慢,極細。
    “兒臣朱棣,奉旨遊獵草原……”
    “……於捕魚兒海一帶,掃蕩北元殘餘勢力,殲其主力……”
    “……發現其金帳汗國屬國羅斯公國三千鐵甲士兵……”
    一行行字看下來,朱元璋的眼神越來越深邃。當他的目光最終定格在奏章中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被朱棣一筆帶過的兵力描述時,他的瞳孔驟然一縮。
    雖然奏折裏沒有明說,但錦衣衛的密報裏提了一嘴。
    三千饕餮衛。
    僅僅三千人。
    三千人,就敢深入草原腹地,就敢在捕魚兒海——那個蒙元龍興之地,進行所謂的“掃蕩”?
    朱元璋笑了,無聲的,嘴角的肌肉牽動著,顯得有些猙獰。
    老四這小子,比咱年輕的時候還狠!
    他又拿起錦衣衛的密報。
    密報的內容同樣簡略,隻說燕王出塞,大破元寇,草原諸部畏懼天威,盡皆臣服。
    關鍵在於,密報裏沒有戰鬥的細節,沒有傷亡的統計,甚至沒有描述饕餮衛是如何作戰的。
    這本身,就是最可怕的情報。
    他朱元璋的眼睛,他布滿天下的錦衣衛,居然透不進自己兒子的這支軍隊!
    好個老四!
    你給咱送來幾個紅毛綠眼睛的羅斯人,是想告訴咱,你的目光已經越過了草原,看到了更遠的地方?
    你把功勞說得這麽輕描淡寫,是想告訴咱,這點事對你來說,不值一提?
    你想當那柄懸在草原頭頂的劍,很好!
    但劍,必須握在咱的手裏!
    “來人。”
    朱元璋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一個老太監如同鬼魅般從陰影裏滑了出來,跪伏在地,連大氣都不敢喘。
    “傳咱的旨意。”
    朱元璋的聲音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如同冬日裏最冷的冰。
    “藍玉,屢立戰功,加封為涼國公,總領天下兵馬,任兵部尚書。”
    朱元璋的聲音沒有停頓。
    “遼東都司及高麗軍務,事關重大,以後獨立於北平大營之外,由兵部直轄,涼國公可便宜行事。”
    這一道旨意,如同一把鋒利無比的刀,精準地從朱棣的北疆防線上,剜下了一大塊肉!將遼東與北平徹底割裂!
    “燕王朱棣,掃平北元殘餘,功在社稷,著賞黃金千兩,錦緞百匹。草原貧瘠,民生多艱,自此以後,整個漠北之地,皆劃歸燕王管轄,望其好生治理,為我大明永固北疆。”
    “另,北平燕王府火頭營總管範統,官複原職,欽此。”
    一道道旨意,從朱元璋的口中吐出,化作無形的枷鎖,向著北平飛去。
    他看著窗外漆黑的夜空,臉上露出一抹殘忍的笑意。
    老四,咱把整個草原都給了你,這片籠子夠大了吧?
    你不是能打嗎?那你就給咱好好地在草原上打!去跟金帳汗國打,去跟羅斯人打!咱給你名分,給你土地,你就在那守住北疆的大門!
    北平,燕王府。
    當應天府來的天使,用尖細的嗓音念完那一道道聖旨時,書房內的空氣安靜得落針可聞。
    朱棣一身王爵常服,麵無表情地跪在地上,接過了那卷明黃的聖旨。
    “兒臣,謝父皇隆恩。”
    他的聲音沉穩有力,聽不出任何情緒。
    直到天使被客客氣氣地請下去休息,書房的門被重新關上。
    “呸!我呸!”
    範統一口把嘴裏的雞骨頭吐在地上,滿臉肥肉都在哆嗦。
    “這老……老爺子也太不是東西了!這是賞賜?賞了跟沒賞一樣,還給我們放了個巨大的麻煩!”
    “藍玉!他當了兵部尚書,以後咱們想從兵部要點什麽!那孫子不給咱們下絆子,我範統的名字倒過來寫!”
    姚廣孝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樣子,他拿起聖旨,細細看了一遍,嘴角反而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王爺,皇上這是給您畫地為牢啊。”
    他將聖旨輕輕放在桌上,聲音不大,卻字字誅心。
    “他將草原這頂華麗的王冠戴在了您的頭上,卻也用這片草原,將您牢牢地鎖在了北疆。他希望您成為大明最鋒利的劍,卻也打造了一柄劍鞘。”
    “遼東與高麗,是剪除您的羽翼。皇上在告訴您,您的戰場,隻能在北方,您的敵人,永遠不能是大明。”
    朱棣緩緩站起身,走到巨大的沙盤前。
    他看著那片已經被他徹底征服,如今又被他父皇“賞賜”給他的廣袤土地,久久沒有說話。
    許久,朱棣的胸膛裏,發出一聲低沉的笑。
    那笑聲裏,沒有憤怒,沒有不甘,隻有一種棋逢對手的快意。
    “牢籠?”
    朱棣伸出手,重重地按在沙盤的北平位置上。
    “他以為這是牢籠,但在本王看來,這是最好的堡壘!”
    他猛地抬起頭,眼中是熊熊燃燒的火焰,亮得驚人。
    “遼東,他拿去便是!高麗,本王也沒興趣!哪裏的文官都是老大的人,我的根,在北平!我的刀,是三千饕餮衛!隻要這兩樣東西還在,這天下,就沒人能給本王套上籠子!”
    “咱們也不要看兵部的臉色?”
    朱棣的目光,落在了沙盤上那三個被特意標注出來的點上。
    捕魚兒海、開平衛、北平城外。
    那是三處日進鬥金的互市。
    “草原的牛羊,皮毛,戰馬,就是咱們的糧倉!”朱棣的聲音冰冷而堅定,“互市的稅收,足夠養活我們自己!從今天起,高築牆,廣積糧!”
    此言一出,範統和姚廣孝都是心頭一震。
    自給自足!
    這意味著,燕王府在事實上,已經成了一個獨立的王國!
    朱棣的目光越過窗欞,投向遙遠的南方。
    父皇,你給了我一片草原,想讓我安分。
    可你忘了,草原是用來做什麽的。
    當我的馬蹄再次響起時,可能就不僅僅是在草原上奔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