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赫拉特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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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拉特城的城牆上,守將阿克巴的手掌按在粗糙的牆磚上,掌心全是濕冷的汗。
三天了。
前方沒有任何消息,派出去的斥候,如同石沉大海。是勝是敗,好歹給個信兒啊!
這種死寂,比擂鼓攻城更讓人心慌。
“將軍,你看!”副官的聲音發顫,手指著東方。
地平線的盡頭,夕陽將天邊燒成一片血紅。血色之下,一群蠕動的黑點正在放大。
那不是行軍的隊伍。
沒有戰旗,沒有隊列,就是一群潰兵。
距離越近,阿克巴看得越清楚。鎧甲爛得像布條,士兵們互相攙扶,後麵還有人抬著擔架。數千人的隊伍,在荒原上移動,卻安靜得可怕。
一股濃重的敗亡之氣,撲麵而來。
阿克巴的心髒擰了一下。
那是帖木兒帝國的製式鎧甲,爛成了渣,他也認得。不詳的預感應驗了。
“戒備!全員戒備!”
阿克巴嘶聲大吼,弓弦繃緊的“嘎吱”聲響成一片,無數箭矢對準了城下那支淒慘的隊伍。
隊伍緩慢停下。
最前方,一輛破馬車旁,一個騎在癩皮馬上的身影搖搖欲墜。那人頭上裹滿發黑的繃帶,隻露出一隻充血的眼睛,整個人像是剛從血水裏撈出來。
“站住!”阿克巴探出身子,手按刀柄,“報上名來!否則格殺勿論!”
他這一聲吼,自己都聽出了其中的顫抖。
他在怕,怕那個最壞的猜想成真。
城下那人抬起頭,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猛咳,咳得身子縮成一團。
“咳咳……阿克巴……”那聲音沙啞粗糲,像鈍刀子在刮骨頭,“你的眼睛瞎了嗎?連老子都不認得了?”
阿克巴人一懵。
這聲音有點耳熟,可一時間又想不起來是誰。
“你是誰?!”阿克巴再次逼問,刀已出鞘半截,“把你那破布扯下來!我要看臉!”
城下的人笑了,笑聲尖銳,笑得渾身發抖,繃帶下滲出新的血跡。
“看臉?嘿嘿……你想看臉?”
那人猛地一把扯下臉上的繃帶!
城牆上,所有看清那張臉的士兵,都感覺頭皮一陣發麻。
那不是臉。
那是一團被火燒過、被刀砍過的爛肉!
可就在那團爛肉的中央,一個發炎充血的烙印,分外刺目。即便模糊,阿克巴也認得那骨骼的輪廓,是他們帖木兒人的臉。
“我是土特古!”
那人指著自己可怖的麵孔,咆哮著:“沙哈魯殿下的親衛長!土特古!那個跟你喝過酒,還在你這混蛋家裏睡過地板的土特古!”
阿克巴腦中嗡的一聲。
土特古。那個永遠跟在沙哈魯王子身後,一臉傲慢的親衛長。怎麽會……
“土特古……”阿克巴的聲音軟了,但理智還在,“你怎麽證明?你的臉……還有王子呢?沙哈魯王子在哪?!”
這是他最後的堅持。隻要見到王子,一切都能解釋。
城下的“土特古”——米蘭沙,聽到這句話,整個人凝固了。
他轉過身,動作僵硬地走向那輛破馬車。他的手伸向那塊滿是汙血的簾子,因為亢奮而劇烈地抖動著。
大戲,到了最高潮。
“你想看證明?”
米蘭沙猛地掀開簾子,用盡全身的力氣,發出一聲淒厲的咆哮。
“那就睜大你的狗眼!給我看清楚!”
簾子掀開的一瞬,夕陽最後的餘暉,恰好打在了車廂裏。
阿克巴探出身子,雙眼鎖住那狹小的空間。
下一秒,他腦子裏嗡的一聲,像被人照著腦門狠狠砸了一記悶錘,眼前金星亂冒,雙腿一軟,要不是手還扶著牆垛,人已經跪在了城牆上。
車廂裏躺著一個人。
或者說,半個人。
那人穿著王室戰甲,但戰甲已被黑血浸透。右邊的袖管空空蕩蕩,左腿的位置更是慘不忍睹,褲管整個癟了下去,隻剩下半截大腿,被厚厚的、滲著黃水的紗布胡亂包裹著。
那張臉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雙眼緊閉,隻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這個“物件”還活著。
是沙哈魯。
那張臉,哪怕化成灰,阿克巴也認得!
“看夠了嗎?!”
城下的“土特古”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哭腔,像一頭受盡了折磨的野獸在咆哮。
“為了把殿下從明軍的包圍圈裏搶出來,三千兄弟!整整三千名最精銳的王庭衛士啊!全死了!”
他猛地一把將簾子狠狠摔上,那塊破布隔絕了那地獄般的景象,卻隔絕不了那份深入骨髓的絕望。
他的手指直直指向城牆上呆若木雞的阿克巴。
“我的臉毀了!殿下的手腳斷了!我們像狗一樣,從屍山血海裏爬回來,就是為了給偉大的帖木兒帝國保住這最後一絲血脈!”
“你現在,跟我談證明?!”
“你要什麽證明?!”
“是不是要把殿下的傷口扒開,讓你親眼看看裏麵的骨頭茬子是不是新的?!啊?!”
這一連串的質問,一句比一句狠,像一記記重錘,狠狠砸在阿克巴的心口上。
愧疚、驚恐、自責,瞬間衝垮了這位赫拉特守將的全部理智。
“明軍就在後麵!”
米蘭沙再次拋出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最多五裏地!他們的先頭騎兵就在追殺我們!再不開門,我們所有人都得死在這裏!”
他話音未落,整個人從那匹瘦馬上一頭栽了下來。
他沒有爬起,而是就著這個姿勢,雙膝重重跪在滿是砂石的泥地上,朝著城頭的方向,瘋狂地磕起頭來。
咚!
咚!
咚!
額頭與堅硬的地麵碰撞,發出沉悶而清晰的聲響。每一次撞擊,都有暗紅的血從他臉上那團爛肉中滲出,混著泥土,讓他整個人愈發可怖。
“阿克巴!你可以殺了我!既然你不信我土特古,那你就下令放箭吧!”
“把我射死在這裏!把殿下也射死在這裏!”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嘶吼,聲音已經完全變了調。
“讓帖木兒大帝的孫子,讓帝國的儲君,死在他自己人的城牆下麵!”
“動手啊!!”
“動手——!”
最後的咆哮,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整個人向前一撲,臉埋在泥土裏,身體劇烈地起伏。
他身後,那幾千名“潰兵”也齊刷刷地跪了下去。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哭喊。隻有一片死寂,和那此起彼伏、令人頭皮發麻的磕頭聲。
城牆上,同樣是一片死寂。所有的弓箭手都下意識地垂下了手中的弓。
我們……敗了?
那個戰無不勝的沙哈魯王子,真的敗了?還敗得這麽慘?
阿克巴的眼眶徹底紅了。
他抬起手,用盡全力,狠狠抽了自己一個耳光。
“啪!”
清脆的響聲讓旁邊的副官都嚇了一跳。
該死!自己真該死!
王子都傷成了這副模樣,自己居然還在懷疑?還在盤問?還在計較那該死的規矩?
如果王子因為自己的延誤而死在城門口,自己就是帖木兒帝國最大的罪人!
“快!”阿克巴嘶吼著,聲音因為激動而完全破了音,“開城門!!”
“快開城門!!”
他一把推開身邊的副官,衝到傳令兵旁邊,一腳將那個還在發呆的士兵踹倒。
“我讓你開城門!聽不懂嗎?!”
“全軍出擊!不!不對!”他語無倫次地吼叫著,“軍醫!把城裏所有的軍醫都叫過來!快!去王宮!把給大汗準備的藥材全部拿來!快去!!”
“吱呀——”
在阿克巴癲狂的命令下,沉重的吊橋轟然落下,重重砸在護城河對岸。
緊接著,厚實的城門,緩緩向兩側打開。
那漆黑的門洞,像一頭史前巨獸張開的巨口,主動地、熱情地,準備吞下那顆早已為它準備好的、致命的毒藥。
米蘭沙依舊趴在地上,將頭顱深深埋在冰冷的泥土裏。
沒有人看見。
在他那張被爛肉和血汙完全覆蓋的臉上,嘴角正緩緩地、一點一點地向兩邊咧開。
那是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百倍的扭曲弧度。
成了。
哈裏勒,沙哈魯。你們最引以為傲的都城,你們最後的壁壘。
今天,由我親手為你們敲開了它的大門。
阿克巴,我的好將軍。你打開的不是城門,是通往地獄的入口。
“快!快把王子殿下抬進來!”
阿克巴已經親自衝下了城樓,帶著一大群軍醫和衛兵,焦急地衝出城門。
米蘭沙被人攙扶起來,一瘸一拐地迎了上去,一把抓住阿克巴的手臂。
“將軍……殿下他……他……”
他“激動”得說不出完整的話,隻是指著那輛馬車,眼淚混著血水往下淌。
阿克巴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哽咽:“好兄弟!辛苦你了!你和殿下都是帝國的英雄!快,先進城!剩下的交給我!”
他大手一揮,幾名衛兵小心翼翼地衝向馬車,準備將裏麵的“人棍”抬出來。
而米蘭沙,則在抓著阿克巴的手臂,第一個,踏入了赫拉特那洞開的城門。
在他身後,範統一身破爛鎧甲,臉上抹滿了鍋底灰,混在抬擔架的人群裏,肥碩的身軀讓他看起來格外淒慘。他一邊走,一邊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嘀咕著。
“嘖嘖,這演技,不拿個奧斯卡小金人可惜了。”
“行了,前菜上完了。”
“該咱們這些當廚子的,正式開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