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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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
往日裏井然有序,連宮人走路都帶著一股沉穩勁兒的東宮,今日死氣沉沉。
所有的聲音都被抽走了。
沒有通報,沒有儀仗,朱元璋幾乎是滾下了禦輦。
他踉踉蹌蹌,腳下的一塊青石板有些鬆動,讓他一個趔趄,差點摔倒。身後的太監想扶,被他一把甩開。
他現在不是皇帝。
他隻是一個跑著去見自己兒子的爹。
寢殿外,太子妃呂氏跪在地上,身形單薄,肩膀一抽一抽,卻死死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
她的身旁,跪著兩個少年。
大的那個,是朱允炆。他跪得筆直,一張臉白得像紙,眼睛裏蓄滿了淚,卻強忍著不讓它掉下來。
小的那個,是朱允熥,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小小的身體縮成一團。
朱元璋的腳步頓了一下。
他看著跪在地上的朱允炆,那孩子也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裏,有孺慕,有恐懼,還有一種超乎年齡的、令人心悸的鎮定。
朱元璋沒工夫多想,他推開殿門,一股濃重到化不開的藥味混雜著病氣撲麵而來。
“標兒!”
他衝了進去。
“皇上,不可!”
幾名太醫和內侍張開手臂,攔在了他的麵前。為首的太醫聲音發顫,卻不敢不說。
“皇上,太子爺得的……怕是疫病,龍體萬金,您還是不要靠近……”
“滾開!”
朱元璋一聲怒吼,聲音嘶啞得像一頭被困的野獸。
他抬手一推,那幾個攔路的太醫和內侍,便東倒西歪地摔到了一旁。
他終於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兒子。
那個他從小抱在懷裏,手把手教著寫字,寄予了全部希望的兒子。
朱標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幹裂,眼窩深陷。他安靜地躺在那裏,胸口隻有微弱的起伏,若不是那起伏還在,他就像一具已經沒有了生氣的蠟像。
朱元璋的腿一軟,跪倒在床邊。
他伸出手,想要去摸一摸兒子的臉,手卻在半空中抖得不成樣子。
“標兒……你怎麽樣啊,標兒……”
他開口,聲音裏帶著哭腔。
“我的孩子……你娘走的時候,把咱的心都帶走了一半……你可不能再拋下咱啊……”
這句呢喃,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他心中最深處的閘門。
這個一手建立了龐大帝國,殺人如麻,讓文武百官聞風喪膽的洪武大帝,此刻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
床上的人,睫毛顫動了一下。
朱標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他的目光渙散,過了好一會兒,才聚焦在朱元璋的臉上。
“爹……”
他的聲音微弱得像風中的燭火,隨時都會熄滅。
“標兒不怕死……生死有命……兒子……兒子隻是怕爹傷心……”
“不!你不準死!”朱元璋抓住他的手,那隻手冰涼,沒有一絲溫度,“咱不準!誰敢讓你死,咱就讓他全家給你陪葬!”
朱標的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
“爹……您聽我說……”
他喘了一口氣,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老四……老四他隻是……隻是喜愛征戰,沒有別的心思……您……您不要太過苛責他……”
“還有允炆,允熥……”
朱標的目光轉向門口,似乎想看看自己的兒子們。
“讓他們……”
他的話沒能說完。
一口氣沒上來,頭一歪,又昏了過去。
“標兒!標兒!”
朱元璋瘋狂地搖晃著他的身體,可回應他的,隻有一片死寂。
“太醫!太醫!”
他猛地回頭,雙目赤紅,那目光不像是看人,而是在看一群待宰的牲畜。
幾名太醫連滾帶爬地圍了上來,一個個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
朱元璋一把揪住為首那個太醫的衣領,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
“咱告訴你!”
他從牙縫裏擠出每一個字,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味。
“給咱保住太子的命!”
“他要是活,你們就活!”
“他要是死了……”朱元璋的臉上,浮現出一個猙獰的表情,“你們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淩遲處死,誅九族!”
那太醫兩眼一翻,竟直接嚇暈了過去。
朱元璋一把將他扔在地上,像扔一塊破布。
他轉過身,重新看著床上的朱標,眼中的瘋狂與暴戾,在瞬間褪去,隻剩下無邊的絕望。
他緩緩地,替朱標拉了拉被角。
那個動作,輕柔得生怕驚擾了什麽。
整個寢殿,安靜得能聽到所有人的心跳聲。
朱元璋就那麽跪在床邊,一動不動,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他可以掌控天下人的生死,可以調動百萬大軍,可以一言決定一個國家的興亡。
可現在,他救不了自己的兒子。
他什麽都做不了。
許久。
他緩緩站起身,那副曾經撐起一個王朝的脊梁,此刻佝僂著。
他一步一步,走出了寢殿。
門外,呂氏和兩個孫子依舊跪在原地。
朱元璋的目光,落在了朱允炆的身上。
那個跪得筆直的少年,抬起頭,迎上了他的目光。
祖孫二人,隔著幾步的距離,對視著。
朱元璋的眼神,很複雜。
有悲痛,有審視,還有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茫然。
標兒走了,這天下,該給誰?
這個念頭,像一顆毒草,在他心底瘋狂滋生。
就在這時,一名錦衣衛指揮僉事快步而來,穿過死寂的人群,單膝跪在了朱元璋麵前,雙手呈上了一份用火漆密封的密報。
“皇爺,西域八百裏加急。”
密報的封皮上,畫著一隻浴火的鳳凰,這是燕王府最高等級的軍情標識。
朱元璋的眼皮動了動。
他伸出手,接過了那份密報。
若是半個時辰前,他會立刻拆開,想知道老四和藍玉,到底誰占了上風。
可現在,他隻是捏著那份薄薄的,卻可能承載著千軍萬馬廝殺結果的紙,沒有任何動作。
西域。
老四。
藍玉。
這些曾經占據他全部心神的名字,此刻變得有些遙遠,有些不真實。
他低頭,看著手中的密報,又抬頭,看了看殿內那道隔絕了生死的門簾。
天,塌了。
他的天,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