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父與子,天與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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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應天,皇城。
    奉天殿內,空曠得能聽見一根針落地的回響。
    龍椅上,朱元璋的身形被襯托得有些孤單。
    他老了。
    曾經能徒手掀翻巨鼎的臂膀,如今在批閱奏章時,也會感到一絲酸軟。
    殿內彌漫著一股陳年木料與頂級禦墨混合的獨特氣味。
    案牘上,堆積如山的奏章分門別類,最高的一摞,來自北平。
    最底下,壓著一份用玄色錦緞包裹的密報。
    那是錦衣衛,用最機密的渠道,從萬裏之外送回來的東西。
    朱元璋拿起那份密報。
    錦緞入手冰涼,質感沉重。
    他解開係帶,展開那幅比他人還高的輿圖。
    輿圖不是大明的製式,材質是某種堅韌的羊皮,上麵用朱砂和墨筆,標注著一個個陌生的地名。
    撒馬爾罕。
    黃金王宮。
    帖木兒帝國。
    朱元璋的手指,在那片廣袤的、遠超大明北境疆域的土地上緩緩劃過。
    他的指尖能感受到羊皮上粗糙的紋理,還有那朱砂留下來的,略帶凸起的觸感。
    錦衣衛的文字,沒有半點修飾,冰冷而客觀。
    “……燕王破帖木兒大軍於草原,斬其王。”
    “……入主撒馬爾罕,於金帳汗國跟帖木兒汗國殘餘對峙。”
    “……草原諸部,尊燕王為‘天授大可汗’。”
    天授大可汗。
    朱元璋咀嚼著這五個字,下頜的線條繃得筆直。
    他的兒子,在他的疆土之外,成了另一個帝國的王。
    他沒有收到過一份關於此事的奏報。
    一份都沒有。
    老四的心,野了。
    那份讓他一度驕傲的、無與倫比的軍事才能,此刻像一頭掙脫了鎖鏈的猛虎,正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肆意咆哮。
    一種被架空的感覺,從腳底升起,順著脊椎一路爬上後腦。
    他,大明天子,對自己的兒子,對大明的藩王,竟然出現了情報的空白。
    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老四……”
    他低聲自語,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裏,沒有激起半點回音。
    “你到底,想做什麽?”
    就在這時,一名太監碎步走了進來,呈上另一份奏章。
    “皇爺,寧王殿下八百裏加急。”
    朱元璋的眼皮動了動。
    他打開奏章,一目十行。
    看著看著,他那張布滿溝壑的臉上,緊繃的肌肉,竟然一點點鬆弛下來。
    奏章裏,朱權用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文字,哭訴著北平的慘狀。
    府庫空了。
    糧倉裏是沙子。
    城裏連個能打仗的壯丁都找不到。
    朱元璋看到這裏,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原來如此。
    原來是打腫臉充胖子。
    老四把北平的家底都掏空了,才在西邊打下了那麽一片地盤。
    他不是不想上報,他是不敢!
    他怕自己知道他把北平弄成了一個空殼子!
    緊接著,錦衣衛的第二份密報也到了。
    “涼國公藍玉,已率二十萬大軍出關進入草原。”
    “燕王妃及小王子,已奉旨回京,不日將抵達應天。”
    所有脫離掌控的棋子,在這一刻,又仿佛重新回到了棋盤上。
    朱元璋靠在龍椅上,一種久違的、掌控一切的感覺,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體裏。
    老四在西域看似風光,實則已是無根之萍,後勤斷絕,府庫虧空。
    藍玉的二十萬大軍,就是懸在他頭頂的利劍。
    而他的妻兒,就是握在自己手裏的劍柄。
    至於空了的北平,和嗷嗷待哺的寧王?
    小事。
    “傳旨戶部。”
    朱元璋的聲音恢複了往日的沉穩與威嚴。
    “即刻調撥糧草,發往北平,賑濟軍民。”
    “另外,告訴兵部,藍玉大軍的後方補給,不得有誤。讓他放手去做,朕要他把草原,給咱徹徹底底掌控住!”
    他要讓老四知道,誰才是爹。
    他要讓老四明白,離了他這個大明天子,他那所謂的“天授大可汗”,連飯都吃不飽。
    打吧。
    你們就盡情地打。
    打得越狠,就越需要朕的支持。
    打到最後,你們打下來的所有疆土,都將順理成章地,並入大明的版圖。
    朱元璋端起茶杯,飲了一口。
    茶水溫熱,潤過喉嚨,讓他全身的筋骨都舒展開來。
    天下,還在他的股掌之間。
    然而。
    “砰!”
    殿門被人從外麵用身體撞開。
    一名貼身伺候的太監,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帽子歪了,官靴跑掉了一隻,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皇爺!皇爺不好了!”
    他的聲音淒厲,完全變了調,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
    朱元璋眉頭一皺,一股怒意湧上心頭。
    “慌什麽!成何體統!”
    那太監跪在地上,渾身抖得如同篩糠,用盡全身力氣,從喉嚨裏擠出一句哭喊。
    “太子爺……太子爺他……”
    “標兒怎麽了?”
    朱元璋心頭一跳,手裏的茶杯“哐當”一聲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太監抬起頭,淚水和鼻涕糊了一臉。
    “太子行轅急報!”
    “太子爺巡視陝西,偶感風寒,歸途之中,病勢加重!”
    “如今……如今已……危在旦夕!”
    “轟——”
    最後四個字,像一道九天神雷,直直劈在朱元璋的天靈蓋上。
    他眼前的世界,猛地晃動了一下。
    奉天殿那雕龍畫鳳的巨大梁柱,在他視野裏扭曲、旋轉。
    耳朵裏什麽都聽不見了,隻有一陣陣尖銳的嗡鳴。
    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一股冰涼的寒意,從心髒的位置炸開,瞬間傳遍四肢百骸。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麽。
    他抓住了龍椅的扶手。
    那用整塊金絲楠木雕刻而成的龍首,冰冷而堅硬。
    可他卻感覺不到半分力道。
    全身的力氣,仿佛在這一瞬間,被抽得一幹二淨。
    不久前,那種掌控天下的安穩與得意,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恐懼。
    標兒。
    他的標兒。
    他最仁厚、最穩重、最寄予厚望的兒子。
    他為之鋪平了所有道路,為之掃清了所有障礙的,大明王朝的繼承人。
    怎麽會……
    朱元璋的身體,緩緩地,緩緩地向下滑去。
    那副支撐了大明江山數十年的偉岸身軀,此刻像一座被抽掉了基石的山,開始崩塌。
    “標兒……”
    他喉嚨裏發出一聲破碎的嗚咽,像一頭受傷的孤狼。
    殿外的日光,正好透過窗欞,照在他那張瞬間蒼老的臉上。
    明亮,卻毫無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