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縞素滿京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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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間,應天府滿城素縞。
朱紅的宮牆,一夜白頭。
巍峨的城樓,掛上了長長的白幡,在風中無力地飄蕩,像一縷縷招不回來的魂。
往日喧囂的街巷,家家戶戶門前懸白燈,掛白布,滿城縞素。
喪鍾之鳴,成了這座都城唯一的聲響,不分晝夜,一聲聲,一下下,敲在每個人的骨頭縫裏,沉悶,壓抑,讓人喘不過氣。
東宮,靈堂。
朱棣還穿著那身浸透了江水與泥沙的甲胄。
他就那麽直挺挺地跪在靈柩前,從昨夜到現在,身形未曾動過分毫。
甲胄上的水跡幹了,留下斑駁的印子,血汙和塵土凝固在一起,讓他看起來像一尊從修羅場裏挖出來的凶神雕像。
他沒有哭嚎,沒有言語,隻是跪著,一動不動地看著那口冰冷的棺槨。
那雙熬紅的眼睛裏,所有的瘋狂和暴戾都已沉澱下去,隻剩下一種比死寂更可怕的空洞。
朱元璋就坐在不遠處,一夜之間,這位開國帝王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
他不再是那個殺伐果斷的洪武大帝,隻是一個失去了心愛兒子的老父親。
他數次起身,蹣跚著走到靈柩前,伸手撫摸著棺木,渾濁的老淚縱橫,哭得像個孩子,又數次被內侍和朝臣們攙扶回去,幾近昏厥。
整個大殿,隻有朱允炆的哭聲最為響亮。
他跪在朱棣不遠處,一身重孝,哭得撕心裂肺,幾度昏死過去,又被太醫掐著人中救醒。
醒來後,他便撲到靈柩上,一聲聲喊著“父王”,那份孝心,那份悲痛,看得周圍的文官們無不扼腕歎息,跟著他一起抹眼淚。
東宮輔政大臣劉三吾老淚縱橫,對著身邊的同僚感慨。
“皇孫仁孝,乃我大明之福啊。”
“是啊,太子殿下在天有靈,也該欣慰了。”
他們的目光,有意無意地瞟過另一邊那個沉默得可怕的身影。
在他們看來,燕王朱棣的冷靜,就是一種冷血。
大哥死了,他竟然連一滴眼淚都看不到。
真是天性涼薄的武夫。
“秦王殿下、晉王殿下到——”
殿外,內侍的唱喏聲傳來。
朱元璋的次子秦王朱樉、三子晉王朱棡,風塵仆仆地趕了回來。
他們一進殿,便看到了靈前那兩個截然不同的身影。
一個哭得肝腸寸斷,一個靜得如同頑石。
“四弟……”
秦王朱樉走到朱棣身邊,看著他這副模樣,心裏也是一酸。
他抬起手,想拍拍朱棣的肩膀。
可手剛伸到一半,他就停住了。
他從朱棣身上,感受到一股無形的牆。
那不是殺氣,而是一種純粹的哀傷,濃鬱到化不開,將他與整個世界都隔絕開來。
任何安慰的言語,在這份哀傷麵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朱樉默默地收回手,走到靈前,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頭。
“大哥,我們回來了。”
晉王朱棡跟在後麵,看著朱棣的背影,眼圈也紅了。
他們都知道,從小到大,大哥最疼的就是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四。
如今大哥走了,最難受的,怕就是他了。
城外,十裏亭。
一支大軍在此駐紮,軍容嚴整,旗幟上一個鬥大的“藍”字迎風招展。
大將軍藍玉,身披重甲,按著劍柄,遙望著應天府高大的城牆。
城牆上那刺眼的白幡,像一根根針,紮得他眼睛生疼。
他回來了。
奉召回京。
可他等來的,不是太子殿下的召見,而是一道冰冷的聖旨。
“大軍原地駐紮,無詔不得入城。”
藍玉笑了,笑聲裏滿是苦澀。
他抬頭看了看天。
他的天,塌了。
太子,是他最大的靠山。
如今太子薨逝,他這個太子一黨最鋒利的刀,就成了一把懸在皇帝頭頂的利刃。
他知道,自己的命運跟下一任太子息息相關。
燕王府。
後宅之內,同樣是一片素白。
徐妙雲一身孝服,麵容沉靜,有條不紊地接待著陸續趕到的秦王妃、晉王妃等人。
女人們的哭聲此起彼伏,整個後宅都彌漫著一股悲戚。
“四嫂,四哥他……沒事吧?”
晉王妃拉著徐妙雲的手,擔憂地問。
她剛從宮裏過來,朱棣那副要吃人的樣子,把她嚇得不輕。
“他隻是太傷心了。”
徐妙雲的聲音很輕,卻透著一股安定的力量。
“大哥待他,情同父子。如今大哥走了,他心裏那根弦,斷了。”
她安撫著眾人,目光卻穿過重重院牆,望向皇宮的方向。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朱棣此刻的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加危險。
那是一座正在積蓄力量的火山。
她要做的,就是在火山噴發之前,為他擋住所有可能引爆它的火星。
她不動聲色地聽著各位王妃帶來的消息,將所有碎片化的信息在腦中拚湊。
誰在哭喪時最賣力,誰在皇帝麵前說了什麽話,誰又和哪位大臣有過接觸。
一張無形的大網,在她的心中悄然編織。
葬禮持續了數日。
朱棣水米未進,衣不解帶,就那麽一直跪著。
他的身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顴骨高高聳立,眼窩深陷,整個人形銷骨立,隻剩下一雙眼睛,還亮得嚇人。
終於,大葬之日來臨。
皇太子朱標,下葬孝陵。
送葬的隊伍綿延十裏,滿城百姓跪伏於街道兩側,哭聲震天。
儀式結束,已是深夜。
跪了數日的朱棣,在寶年豐和朱高煦的攙扶下,終於站了起來。
他身形劇烈地晃動了一下,仿佛隨時都會倒下。
他最後看了一眼孝陵的方向,轉過身,一步一步,向宮外走去。
他沒有回燕王府。
而是徑直走向了饕餮衛在江北的駐地。
他需要回到他的狼群裏。
也就在這個夜晚。
剛剛經曆喪子之痛的朱元璋,獨自坐在空曠的大殿裏,對著一盞孤燈,沉默了許久。
一個老太監悄無聲息地滑到他身後,聲音壓得極低。
“陛下,夜深了,該歇息了。”
朱元璋沒有動,他看著燈火下自己蒼老的手,那雙手上,仿佛還殘留著大兒子冰冷的溫度。
“去。”
他開口,聲音沙啞得如同兩塊石頭在摩擦。
“把允炆叫來。”
老太監心頭一跳,躬身領命。
片刻之後,一身重孝的朱允炆,被帶到了大殿。
東宮的燈火,亮了整整一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