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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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柴房的幹草混著陳年黴味,紮得沈音胳膊上起了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她指尖摳著木門縫裏的朽木,木屑簌簌落在手背上,粗糙的木紋硌得指腹發疼,耳朵卻死死貼在門板上。
    院外巡檢的馬蹄聲正由遠及近,沉得像塊燒紅的鐵,每一下都砸在眾人緊繃的神經上。
    張文優攥著哥哥張文容的衣角,指節泛得發白,連呼吸都縮成了細弱的氣流,生怕胸口起伏大了會驚動外麵的人。
    趙燕飛靠在牆角,手緊緊攥著沈自謙的袖口,渾濁的眼睛裏滿是惶恐,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線。
    柳根生抱著他那隻缺口的陶碗,蹲在最裏麵的草堆旁,耳朵也豎得尖尖的,連碗沿蹭到幹草的輕響都讓他瑟縮了一下。
    馬蹄聲在院門外停了。沈音聽見巡檢的嗬斥聲,粗啞的嗓門像砂紙磨過木頭:“驛卒!這院裏有沒有反賊?”
    驛卒的聲音帶著討好的顫音:“回大人,就我一個人看驛,哪來的流民?您要不信,進來搜搜?”
    隨後是靴底碾過石子的聲響,似乎有人往柴房這邊瞥了眼,沈音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識地往張文優身後躲了躲。
    直到馬蹄聲徹底消失在山道盡頭,連揚起的塵土味都淡了,柴房的門才被輕輕推開條縫。
    驛卒探進張蠟黃的臉,顴骨高高凸起,眼窩陷得很深,手裏攥著個粗布包,粗啞的嗓音壓得極低:“快拿著,麥餅是我今早剛烙的,還熱乎著,糙米夠煮兩鍋粥,省著點吃能撐三天,你們快些走吧。”
    張鬆青往前邁了半步,身形微微佝僂著,避開門板上掉下來的朽木渣,伸手去接布包時,指腹觸到驛卒掌心的老繭。
    那是常年握馬鞭磨出來的硬繭,邊緣卻帶著點溫乎氣。“多謝官家。”
    他頓了頓,喉結滾了滾,又補了句,“我們一行人此去婺城,前路茫茫,不知官家可否給我們指條活路?”
    驛卒愣了愣,左右瞥了眼院外的山道,從懷裏摸出塊炭條,在布包角落畫了道歪扭的路線,炭灰蹭得布麵發黑:“去婺城別走官道,最近查得嚴。翻那道黑風梁能近三十裏,就是梁下有片鬆樹林,入了夜會有蛇蟲,你們務必白日過。”
    張鬆青把布包遞給沈音,沈音接過時,指尖觸到布包裏麥餅的餘溫,還有驛卒掌心殘留的汗濕感。
    她低頭把布包塞進懷裏,緊貼著胸口,那點暖意透過粗布滲進皮膚,聲音輕得像風:“多謝官家,這份情我們永遠記著。”
    這還是他們逃出來這些日子,遇到的第一個肯真心幫他們的官家人,連趙燕飛的眼裏都泛起了點水光。
    驛卒擺了擺手,眼神掃過縮在後麵的張漣漪,見孩子眼巴巴地盯著布包,忽然又從懷裏摸出塊烤紅薯。
    外皮焦黑,還冒著點熱氣,塞到孩子手裏:“快走吧,別等下巡檢折回來。這紅薯填肚子,路上給孩子墊墊。”
    張漣漪攥著紅薯,燙得指尖發紅,卻舍不得撒手,小聲說了句“謝謝”。
    依著驛卒指的近路,一行人翻黑風梁時,日頭已過了正午。山道上的碎石被曬得發燙,踩在草鞋裏像硌著小石子。
    趙燕飛踩著塊鬆動的碎石,腳踝猛地崴了,疼得她倒抽口冷氣,身子晃了晃,險些摔下去。
    沈音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胳膊,觸到她小臂上的冷汗,才發現她的褲腳已經被血浸紅了。腳踝處的水泡磨破了,血滲進草鞋,又蹭到褲管上。
    “我沒事。”趙燕飛咬著牙,想把胳膊抽回來,卻被沈音按住了。
    沈音蹲下身,掀開她的褲腳,看見腳踝腫得像個饅頭,皮膚磨破的地方還沾著泥沙。她剛要從布包裏摸出草藥,柳根生突然指著前方山坳喊起來,聲音裏帶著壓抑不住的雀躍:“馬!有馬!”
    眾人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山坳裏立著個木柵欄圍起來的小院,靠牆的木樁上拴著一整排馬,鬃毛油亮,看著精神十足;
    牆角則有三匹役用馬正甩著尾巴啃地上的青草,馬背上的鬃毛雖有些雜亂,卻也比他們一路步行強上百倍。
    “十二天要趕一千裏的路,大家實在吃不消。”沈音直起身,揉了揉發酸的膝蓋,看著幾個孩子磨得出血的腳後跟,心疼得不行,
    “要不咱們買輛馬車吧?大人能忍,孩子們再這麽走下去,腳就廢了。”
    她自己的腳也不好受,水泡磨破了又長,草鞋裏黏糊糊的,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針尖上。
    張鬆青沉聲點頭,沒多說話,從胸口裏掏出一個藏青色錢袋。布料已經洗得發白,邊緣縫著的線都鬆了。
    他捏著錢囊的手指骨節分明,指腹因為常年握刀,帶著層薄繭,把錢袋遞到沈音手裏時,語氣很輕:“這是我的全部家當,你看著辦。”
    言外之意,他聽她的安排。
    趙燕飛也沒猶豫,抬手從發梢間抽出一根銀簪。
    簪子是素銀的,簪頭沒什麽點綴,隻有圈細細的纏枝紋,卻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
    “這是抄家時,嬤嬤給我私藏進發間的,當時說能應急。”
    她把簪子塞進沈音手裏,指尖還帶著發間的溫度,“音兒你拿去,能抵多少是多少。”
    沈硯也從懷裏摸了摸,掏出一枚玉佩。玉色發灰,邊緣有處磕碰的缺口,卻被打磨得光滑。“給。”
    他話不多,隻把玉佩往沈音麵前一遞,眼神裏滿是信任。
    院口的竹椅“吱呀”響了聲,掌櫃的叼著根草莖坐起來,臉上的褶子擠在一起,眼神掃過他們湊錢的模樣,嗓門亮得像敲鑼:“各位!要馬嘛?普通役用馬二兩一匹,要是要車馬一套——”
    他拍了拍旁邊一輛半舊的馬車,車輪上還沾著泥,車轅處有道明顯的裂痕,“十八兩,不還價!”
    沈音將那藏了一路的錢袋打開,指尖在袋底摸了半天,隻摸出七兩碎銀。
    最大的一塊也不過半兩。她攥著碎銀的手緊了緊,又將張鬆青的錢袋打開,抖出裏麵的銀子:除卻一些散碎的銅板,就隻有一塊石子大的銀錠,約莫五兩重。
    她把銀簪和玉佩湊到眼前,對著陽光看了看。銀簪雖素,卻是足銀的;玉佩雖有缺口,玉質還算溫潤。
    沈音深吸口氣,把碎銀、銀簪一股腦往掌櫃手裏一塞,語氣斬釘截鐵:“這裏是十二兩碎銀,簪子能抵三兩,加起來十五。我們就這些,你要是肯賣,馬料再給裝半袋;不肯賣,我們就再找別家。”
    掌櫃的掂了掂銀簪,又把玉佩湊到嘴邊咬了咬,臉上的褶子皺得更緊,有些勉強地砸了砸嘴:“罷了罷了,看你們帶著孩子可憐。車馬給你們備好,馬料裝半袋,趕早走!別等下我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