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驚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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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像浸透了墨汁的宣紙,一點點暈染開濃重的黑。中軍大帳內,一盞青銅燈台燃著三芯燈,火苗被從帳縫鑽進來的夜風拂得微微搖曳,將三人的影子投在帳壁上,忽明忽暗。青瓷茶碗裏的碧螺春還浮著淡綠的茶梗,氤氳的熱氣裹著清雅的茶香,在空氣中緩緩飄散。
    “說起那牧民孩童,倒真是個膽大的。”風染霜執起茶盞,淺啜一口,眼底漾著溫柔的笑意,“當時箭矢擦著他耳邊飛過,換作尋常孩子早嚇傻了,他卻抱著你的腿哭著喊‘大哥哥’,倒是把你這戰場上殺伐果斷的太子殿下,弄得手忙腳亂。”
    風澈被說得有些不好意思,耳根微微發燙,伸手撓了撓頭:“母後說笑了,當時情況緊急,也顧不上多想。那孩子父母都在戰亂中沒了,孤苦伶仃的,看著實在可憐。”
    慕容冷越坐在主位上,看著妻兒談笑,緊繃的下頜線條柔和了幾分。他剛從前線巡查回來,鎧甲上還帶著未散的寒氣,此刻卻被帳內的暖意烘得漸漸消融。他端起茶碗,看著碧綠的茶湯裏自己模糊的倒影,沉聲道:“邊境不穩,百姓遭殃,這戰亂一日不平,便會有更多這樣的孩子流離失所。”他頓了頓,看向風澈,“你此次在戰場救下那孩子,做得很好。身為儲君,不僅要懂謀略、善征戰,更要存仁心、知民苦。”
    風澈挺直脊背,鄭重應道:“兒臣謹記父皇教誨。”
    三人正說著,帳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那馬蹄聲不似平日巡營的從容,倒像是有人拚了命地狂奔,嘚嘚的聲響像重錘般砸在緊繃的鼓麵上,一下下敲得人心頭發緊。緊接著,是親兵的厲聲喝問:“來者何人?!停下接受盤查!”
    “是我!快稟報皇上!有急報!”一個嘶啞的聲音穿透夜色,帶著難以掩飾的驚惶。
    慕容冷越神色一凜,端著茶碗的手猛地一頓,滾燙的茶汁濺出幾滴在明黃色的衣袖上,洇出深色的痕跡。他卻渾然不覺,霍然起身,大手按住腰間佩劍,劍柄上雕刻的龍紋硌著掌心,帶來冰涼而堅硬的觸感:“何事喧嘩?”
    話音未落,帳門“嘩啦”一聲被人從外麵撞開。粗布帳簾撕裂的聲響尖銳刺耳,像是布料被生生扯斷的哀嚎。一名渾身是血的親兵踉蹌著闖入,他身上的明光鎧早已被血漬浸透,暗紅色的血珠順著甲片的縫隙不斷往下滴,在地上砸出一個個深色的圓點。他剛衝進帳內,便“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膝蓋砸在堅硬的地麵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皇上!不、不好了!”親兵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牙齒都在打顫,“城、城外突現大批蒙麵人,不知是何來曆,上來就偷襲了咱們的巡邏隊!弟兄們沒防備,已經、已經被他們殺進來了!眼下正朝著主營帳這邊衝來!”
    風染霜心頭猛地一緊,握著茶盞的手指瞬間收緊,骨節泛白。她剛要起身,異變陡生——數支裹著黑布的箭矢破帳而入,“嗖嗖”的破空聲尖銳刺耳,帶著凜冽的寒意。箭矢深深釘在身後的梁柱上,箭尾的黑羽還在簌簌顫動,像極了蓄勢待發的毒蛇。
    “小心!”慕容冷越反應極快,幾乎在箭矢射入的瞬間,便已側身將風染霜護在身後。他寬大的身影像一座鐵塔,將她嚴嚴實實地籠罩在陰影裏,同時對風澈低喝:“護住你母後,我去調兵!”
    風澈不敢怠慢,腰間長劍“噌”的一聲出鞘,雪亮的劍鋒映著油燈的光,折射出冷冽的寒芒。可那些蒙麵人的動作快得驚人,根本不給他們喘息的機會——五名黑衣人如同鬼魅般破帳而入,玄色衣袍在空氣中帶起一陣刺骨的冷風,手中的彎刀泛著森然冷光,目標明確,直撲風染霜而來。
    “休想傷我母後!”風澈怒喝一聲,揮劍迎了上去。“鐺鐺鐺”幾聲脆響,刀刃相撞的瞬間,強烈的震感順著手臂蔓延,震得他虎口發麻,耳尖嗡嗡作響。他畢竟年輕,力氣上稍遜一籌,被震得連連後退。
    混亂中,有兩名黑衣人瞅準空隙,像兩條滑溜的毒蛇,繞開風澈的劍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到風染霜麵前,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臂。他們的指節堅硬如鐵,捏得她骨頭生疼,仿佛要將她的手臂生生捏碎。
    “母後!”風澈急聲嘶吼,眼眶瞬間紅得像要滴血。他想回身救援,卻被另外兩名黑衣人死死纏住,刀鋒逼得他連退三步,靴底在鋪著的羊毛地毯上蹭出淩亂的聲響,留下幾道深色的痕跡。
    風染霜掙紮著想要掙脫,手腕卻被越攥越緊,粗糙的布料摩擦著皮肉,火辣辣地疼。忽然,一塊浸了藥的布條猛地捂住了她的口鼻,一股刺鼻的氣味瞬間湧入鼻腔——那味道像是燒糊的艾草混合著某種腥甜,衝得她頭暈目眩。意識如墜雲霧,身體軟得像沒了骨頭。
    昏沉間,她隻聽見慕容冷越撕心裂肺的怒吼:“染霜!”,聽見風澈帶著哭腔的呼喊:“母後!你們放開我母後!”,隨即感覺自己被人粗魯地架起,甩上了馬背。顛簸中,她最後的視線穿透混亂的人群,落在慕容冷越染血的戰袍上,那抹刺目的紅在夜色裏格外紮眼。馬蹄聲朝著城外疾馳而去,將熟悉的呼喊、兵刃相接的脆響、士兵的怒吼,一點點甩在身後,越來越遠,最終被呼嘯的風聲吞沒。
    不知在馬背上顛簸了多久,風染霜在一陣劇烈的晃動中猛地睜開眼——像是被人狠狠推了一把,她的額頭撞在堅硬的馬鞍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氣。
    她費力地抬起頭,借著朦朧的月光看清了自己的處境:雙手被粗麻繩反綁在身後,繩結勒得手腕生疼,深深嵌進皮肉裏,幾乎要磨出血來。口中被塞進了一塊粗糙的麻布,隻能發出“嗚嗚”的模糊嗚咽。
    夜色濃稠如墨,十餘名黑衣人騎著高頭大馬,簇擁著她一路前行。馬蹄踏過碎石的聲音單調而急促,在寂靜的曠野裏格外清晰。風染霜的目光掃過他們腰間,隻見每個人都掛著一枚銀色的蛇形令牌,蛇信子微微翹起,在月光下泛著冰冷的光——那是東瀛忍者的標誌!
    她的心猛地一沉。東瀛人之前在邊境吃了幾次敗仗,早已銷聲匿跡,她原以為他們已經退回本土,沒想到竟還沒死心!此番擄走她,用意再明顯不過——是要拿她當籌碼,要挾慕容冷越!
    “醒了?”身側的黑衣人察覺到她的動靜,轉過頭來。他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怪異腔調。“皇後娘娘還是安分些好,隻要乖乖配合,我們不會傷你。”
    風染霜偏過頭,狠狠瞪著他。盡管口中塞著麻布,眼神裏的怒火卻幾乎要燒穿這濃重的夜色。她雖是女子,卻也有著皇家的傲骨,豈會被這等宵小之輩威脅?
    那黑衣人似乎被她的眼神激怒了,猛地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的骨頭捏碎。“別白費力氣了。”他的聲音裏帶著一絲殘忍的笑意,“這地方離雁門關已經遠了,你的人就算發現,也追不上了。”
    風染霜強忍著肩膀傳來的劇痛,悄悄抬眼,借著朦朧的月光辨認方向。馬匹正朝著西北方向的戈壁奔去,腳下的路漸漸從鬆軟的草地變成堅硬的碎石,稀疏的枯草在狂風中瑟瑟發抖,像是在為她的處境哀歎。
    她心中清楚,西北戈壁荒無人煙,一旦深入腹地,連辨認方向都難如登天,更別提等待救援了。絕望像冰冷的潮水,一點點漫上心頭,卻被她強壓了下去。她是大啟的皇後,是風澈的母親,絕不能就這麽放棄!
    就在這時,身後忽然傳來密集的馬蹄聲,那聲音像急促的擂鼓,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緊接著,慕容冷越熟悉的聲音穿透呼嘯的夜風,帶著撕裂般的焦急和憤怒:“染霜!堅持住!朕來救你了!”
    風染霜的心猛地一顫,像是被寒夜裏的火星燙了一下,瞬間湧起一股暖流。他來了!他果然追來了!
    可那些黑衣人聽到追兵的聲音,卻絲毫沒有慌亂。領頭的黑衣人立刻揚鞭抽馬,馬匹吃痛,發出一聲嘶鳴,速度陡然加快。其中一人回頭望向身後,麵罩下的眼睛閃著陰狠的光,冷笑道:“皇後娘娘,別盼了。我們既然敢動手,自然早備好了退路。”
    說罷,他從懷中掏出一枚紅色的信號彈,又摸出火折子,“嚓”地一聲擦亮。火星在黑暗中跳躍,點燃了信號彈的引線。“滋滋”的聲響過後,他猛地將信號彈射向天空。
    隻聽“嘭”的一聲巨響,信號彈在夜空中炸開,化作一朵妖異的血色花朵,紅得像凝固的血。那光芒在墨藍的天幕上久久不散,像一道不祥的標記,刺得人眼睛生疼。
    風染霜的心瞬間沉到了穀底。她知道,這是在召喚援兵!這些東瀛人果然早有預謀!
    她趁著黑衣人注意力被信號彈吸引的瞬間,悄悄挪動被反綁的手腕,用麻繩摩擦馬背上的鐵環。粗糙的麻繩蹭著已經磨破的皮肉,帶來火辣辣的痛感,可那麻繩卻堅韌異常,連一絲鬆動都沒有。
    沒等她磨出痕跡,前方忽然出現了一支騎兵。火把的光熊熊燃燒,映紅了半邊天,也照亮了騎兵們的麵容。為首者穿著一身波斯服飾,高鼻深目,絡腮胡子編成了小辮,隨著馬匹的跑動而晃動。他看到黑衣人帶著風染霜,立刻大笑起來,聲音像破鑼敲在石頭上,刺耳難聽:“哈哈哈!大啟的皇後到手了!慕容冷越這次就算插翅也難救!”
    風染霜心頭巨震——東瀛人與波斯人竟然在暗中勾結!之前波斯使者前來議和,態度謙卑,原來全是假象!他們根本就是在拖延時間,與東瀛人聯手設下了這個圈套!
    她掙紮著扭動身體,想要反抗,卻被旁邊的波斯人用一條冰冷的鐵鏈套住了腳踝。鐵鏈“嘩啦”一聲,另一端被牢牢拴在馬腹上。“老實點!”波斯人說著,狠狠扯了扯鎖鏈。風染霜被拽得一個趔趄,手臂不小心擦過馬身的毛刺,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氣,火辣辣的痛感順著手臂蔓延,像是有無數根針在紮。
    身後的追兵越來越近,風澈的聲音清晰地傳來,帶著少年人的暴怒和焦急:“放下我母後!否則我定要踏平你們的據點,將你們碎屍萬段!”
    可那些黑衣人卻不為所動,分出三人勒轉馬頭,回身阻攔。他們手中的彎刀在火光中劃出一道道冷芒,與追來的禁軍纏鬥在一起。其餘人則護著風染霜,轉向了一條狹窄的山穀。
    兩側的山壁越來越近,像兩堵高聳的牆,將天空擠壓成一條細長的線。慕容冷越和風澈雖驍勇善戰,帶領禁軍奮勇廝殺,卻被山穀兩側的伏兵死死牽製。箭矢不斷從暗處射出,“嗖嗖”地釘在他們馬前的地麵上,揚起陣陣塵土,逼得他們隻能放慢速度,不敢貿然前進。
    風染霜眼睜睜看著慕容冷越的身影被山壁擋住,看著風澈揮舞長劍的身影越來越小,聽著他的呼喊漸漸模糊,心中焦急如焚,卻無計可施。她被帶入山穀深處,那裏停著三輛黑色的馬車,車輪上還沾著幹涸的泥點,顯然是早就等候在此。
    黑衣人將她從馬背上拽下,動作粗魯,幾乎是拖著她往前走。風染霜踉蹌幾步才站穩,腳踝上的鐵鏈被拽得筆直,勒得她骨頭生疼。隨即,她被猛地推進了其中一輛馬車。
    車門“砰”地一聲關上,又被人用粗釘釘死,隻留下一道指寬的縫隙。風染霜跌坐在車廂角落,冰冷的木板透過單薄的衣料傳來寒意,凍得她打了個寒顫。
    馬車很快啟動,車輪碾過石子路,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響,單調而沉悶。這聲音漸漸蓋過了遠處隱約傳來的廝殺聲,也蓋過了她心中最後一絲僥幸。
    她挪到車門邊,透過那道縫隙往外看。馬車正朝著戈壁深處前行,身後的山穀入口越來越小,最終縮成一個黑點,徹底消失在視野裏。雁門關,那個她生活了許久的地方,早已看不見蹤影。
    風染霜靠在冰冷的車廂壁上,緩緩閉上了眼睛。她知道,暫時沒有性命之憂——他們還需要用她來要挾慕容冷越。可接下來要麵對的,恐怕是更難預料的處境。
    她必須穩住心神,不能自亂陣腳。慕容冷越一定會找到她的,風澈也一定會的。她要活著,等著他們來救她的那一天。
    指尖悄悄蜷縮,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尖銳的疼痛讓她保持著最後一絲清醒,也讓她在這無邊的黑暗和絕望中,攥緊了一絲微弱的希望。車廂外,風聲呼嘯,像是在訴說著前路的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