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尚》雜誌的拍攝棚，與其說是工作室，不如說是一座臨時搭建起來的光影神殿。空氣裏彌漫著發膠的甜膩、昂貴香氛的餘韻，以及一種近乎神聖的、屬於創造美的專注與焦灼。巨大的白色幕布如同蒼穹，高功率的影室燈如同人造太陽，將中心區域照射得纖毫畢現，不容一絲陰影玷汙。
    秦薇正立於這光的聖殿中央。
    她身著一件墨綠色絲絨長裙，剪裁極盡簡約，卻完美勾勒出她流暢優雅的身體線條。布料在不同光線下流淌著微妙的光澤，如同深潭靜水，幽深而高貴。首席攝影師傑克是個留著絡腮胡、眼神狂熱的中年男人，他幾乎是以一種匍匐的姿態環繞著她，相機快門的嘶嘶聲連綿不絕，像某種亢奮的節肢動物在低語。
    “完美！太棒了！秦薇！給我一點…對，就是那種俯瞰眾生的憐憫感！想象你是剛剛加冕的女王，權力在你手中如同玩具！”傑克的聲音因激動而嘶啞。
    秦薇精準地給予他需要的一切。她的身體是一個訓練有素的精密儀器，每一個微小的角度調整，眼神的細微變化，指尖的弧度，都恰到好處。她是光影的絕對主宰，也是它的完美囚徒。鎂光燈炙烤著她的皮膚，帶來輕微的刺癢，但她紋絲不動，臉上是經過千錘百煉的、無懈可擊的淡漠與高貴。
    棚內另一側，隔著一組巨大的、懸掛著各種背景布的移動架，是另一個拍攝區域。那裏的光線風格截然不同，明亮、跳躍，充滿青春的動感。
    楚然正在那裏。
    他換上了一身街頭感十足的塗鴉印花外套和破洞牛仔褲，頭發被造型師抓出略顯淩亂的時髦感。他斜靠在一輛複古摩托車上，對著鏡頭綻放開朗燦爛的笑容，眼神清澈，活力四射，活脫脫一個從漫畫裏走出來的陽光少年。他的攝影師顯然很吃這一套，不斷高聲鼓勵：“很好！楚然！就是這樣！少年感！對！再野一點！迷死她們！”
    兩個拍攝區域，兩種截然不同的氣場，互不幹擾，卻又詭異地共存於同一空間。空氣裏仿佛存在著一條無形的界線，劃分開“女王”與“少年”的疆域。
    拍攝暫告一段落，進入換裝和補妝時間。
    秦薇在助理的簇擁下走向她的專屬休息區，那是一個用簡易屏風隔開的小角落，配備了舒適的椅子和化妝鏡。她微微頷首，示意需要片刻獨處，助理們默契地退到屏風外等候。
    她需要補水。長時間的強光照射讓皮膚有些緊繃。她的專用保溫杯放在稍遠一點的共用補給桌上，那裏有咖啡機、礦泉水和一些為工作人員準備的簡單茶點。
    秦薇起身，繞過屏風，走向補給桌。她的步伐依舊保持著台步般的優雅，但細微處透露出些許工作後的鬆弛。
    就在她拿起保溫杯的瞬間，眼角的餘光捕捉到另一個身影也正走向同一個區域。
    是楚然。
    他也正過來拿水，手裏拿著一個黑色的運動水壺。他似乎是剛結束一組高強度拍攝，額角帶著細微的汗濕，幾縷不聽話的發絲黏在光潔的額頭上，讓他褪去了一些鏡頭前的精致，多了幾分真實的鮮活氣息。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暫交匯。
    周圍是嘈雜的：攝影師大聲討論著下一組布光方案，造型師喊著助手去找配飾，服裝助理推著掛滿華服的移動衣架隆隆駛過…人聲、腳步聲、器械的碰撞聲，交織成一片忙碌的背景音浪。
    然而，就在這片喧囂的正中心，在他們目光觸碰的刹那，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沒有言語。沒有動作。
    秦薇的眼神平靜無波，如同深不見底的古井，隻是在那平靜的水麵之下，有無以名狀的微光極快地掠過。楚然的眼神則像夏日湖麵驟然被風吹起的漣漪，清晰地震蕩了一下，那慣常的陽光笑容收斂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的、專注的凝視。
    他們默契地、不著痕跡地調整了走向，同時避開了人流最密集的區域，自然而然地靠近了補給桌旁邊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這裏恰好被一個巨大的、放置反光板的立架和一堆未打開的器材箱遮擋，形成了一個視覺上的短暫盲區。
    距離拉近到能清晰聞到彼此身上不同的氣息。她的是清冷的雪鬆與鳶尾根，混合著一絲極淡的粉底香氣。他的是陽光般的皂莢清香，夾雜著剛才拍攝時皮革道具和微微汗濕的味道。
    時間被壓縮得極其寶貴，可能隻有十幾秒，甚至更短。
    楚然先開了口，他擰著水壺蓋，目光垂著，像是自言自語，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被周圍的噪音完全吞沒，卻清晰地鑽入秦薇的耳中：
    “聽說…西區的項目談得很順利？”他問的是一個他們共同投資的、用 trusted&nediary（可信中間人）名義運作的環保科技項目，這是他們“聯盟”的一部分，也是洗刷資金流向的重要渠道。
    秦薇拿起保溫杯，指腹摩挲著杯壁溫熱的觸感，同樣目不斜視，唇瓣微動，聲音輕若耳語：“嗯。李老出麵，阻力小了很多。”李老是圈內一位德高望重、背景深厚的前輩，也是秦薇那條隱秘人脈中的一環。
    “那就好。”楚然頓了頓，擰緊了瓶蓋，卻沒有立刻離開的意思。他極快地抬眸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深處的關切幾乎要破開他努力維持的平靜麵具，“你…臉色有點白。昨晚沒睡好？”
    這個問題，已然越過了“盟友”的界線，帶著不容錯辨的個人關心。
    秦薇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下意識地想要用官方辭令搪塞過去，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一句極輕的、幾乎不像她會說的話：“有點認床。”說完她自己都微微一怔，仿佛被自己這近乎軟弱的坦白驚到了。
    楚然的眼底瞬間掠過一絲極其柔軟的光，像陽光終於穿透了層層雲翳。他幾乎是本能地想要伸出手，但手指剛動了一下，便以極大的克製力硬生生止住。
    就在這時，一個抱著大量服裝的工作人員從不遠處匆匆跑過，腳步聲急促。
    幾乎是同一時刻，秦薇眼角的餘光敏銳地捕捉到，在器材箱堆的另一側，一個原本正在調整燈架的男人，似乎無意間朝他們這個隱蔽的角落瞥了一眼！
    那眼神或許隻是隨意掃過，或許帶著一絲探究。
    危機感如同冰冷的針尖，瞬間刺破所有曖昧的氣泡！
    沒有任何交流，甚至沒有對視。
    秦薇的身體已然做出了反應。她極其自然地側過身，仿佛隻是調整了一下拿杯子的姿勢，順勢拉開了與楚然的距離，目光投向不遠處正在忙碌的傑克攝影師，微微提高了一點音量，語氣恢複了平日的清冷疏離：“傑克，下一組的背景色，我覺得可以用深灰試試。”
    她的聲音不大，卻恰好能打破剛才那片刻詭異的靜謐，將兩人的狀態瞬間拉回“正常工作交流”的頻道。
    幾乎在她話音落下的同一秒，楚然也像是剛注意到傑克那邊，臉上瞬間重新掛起了那副人畜無害的、略帶靦腆的招牌笑容，甚至還朝著傑克的方向微微點頭示意了一下，仿佛剛和前輩交流完拍攝心得。
    那個朝這邊看的男人收回了目光，繼續低頭擺弄燈架，似乎並未起疑。
    心跳在胸腔裏擂鼓般撞擊，後怕的冷汗幾乎要滲出來，但兩人的表情管理無懈可擊，仿佛剛才那短暫的低語和眼神交匯從未發生過。
    楚然拿起水壺，對著秦薇的方向，再次露出了一個標準的、充滿敬意的後輩笑容，聲音清朗悅耳：“謝謝秦薇老師的建議，受教了。那不打擾您了。”
    秦薇微微頷首，表情淡漠而禮貌。
    楚然轉身離開，步伐輕鬆自然，仿佛隻是完成了一次再尋常不過的取水過程。
    秦薇也端著保溫杯，優雅地轉身，走向自己的休息區。
    光影神殿依舊喧囂忙碌，人造太陽繼續炙烤著。剛才那驚心動魄的十幾秒，如同投入洶湧江河的一粒微小石子，連漣漪都未曾泛起，便已無聲沉底。
    隻有當事人知道，那短暫的、遊走在暴露邊緣的隱秘交匯，所帶來的心悸與…那一絲難以言喻的、危險的甜蜜，依舊在血管裏無聲地奔流，灼燒著理智的堤岸。
    秦薇坐回化妝鏡前，看著鏡中那個完美無瑕的影後。她拿起粉撲，輕輕按壓在臉頰上，試圖掩蓋那因為短暫緊張和…別的什麽，而泛起的、極其細微的、幾乎不存在的紅暈。
    指尖，卻微微發燙。
    【第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