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焦土行路難謝秋芝中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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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管!”謝無賴豁出去了,他昨晚被打怕了,但貪婪壓過了恐懼,特別是想到自己白挨了一頓毒打。
    “這事兒不能就這麽算了!你得補償我!不然…不然我就去告訴謝鋒,是你指使我去偷的!說你想偷他家的銀子糧食!我看他信你還是信我!”他瞪著謝廣金,一副魚死網破的架勢。
    謝廣金氣得臉色鐵青,肥肉都在顫抖,心裏把謝無賴祖宗十八代都罵遍了。這無賴!這潑皮!但他不敢賭。謝鋒昨晚展現出的狠辣和謝無賴的威脅像兩把刀架在脖子上。
    “你…你這混賬!”謝廣金咬牙切齒,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他飛快地掃了一眼周圍,見沒人特別注意這邊,尤其是謝鋒一家還在忙自己的,似乎沒看過來。
    他肉痛萬分地、極其隱蔽地從懷裏貼身的內袋裏,摸出一個小布包,動作快得像被火燙到。布包打開,裏麵是兩塊比拳巴掌略小、顏色明顯更白淨些的雜糧餅,這可比普通麩皮餅不知金貴多少,他本來是打算留給自己吃的。
    他像剜肉一般,飛快地將其中一塊塞到謝無賴手裏,惡狠狠地低聲警告:
    “拿著!閉上你的狗嘴!再敢亂說一個字,不用謝鋒動手,我先找人打斷你的腿!滾!”
    謝無賴一把搶過那白淨的餅子,貪婪地嗅了嗅麥香味,臉上露出一絲得逞的奸笑。他不再糾纏,迅速把餅子藏進懷裏最深處,像隻偷到油的老鼠,弓著腰,一瘸一拐地混進了嘈雜的人群裏,很快消失不見。
    謝廣金看著他那猥瑣的背影,又看看懷裏僅剩的一塊精糧餅,氣得胸口發悶,狠狠灌了一大口水,卻嗆得更加劇烈地咳嗽起來,臉憋得通紅。
    王翠翠從已經收拾好東西,看到謝無賴走了也不明所以,隻以為是謝廣金喝水太急嗆到了,連忙跑來給他拍背。
    謝廣金推開她的手,眼神陰鷙地望向謝鋒一家忙碌的方向,那裏,板車已經整理好,謝鋒正輕鬆地拉起車轅,仿佛昨夜的一切從未發生。謝廣金心中的恐懼和怨毒,如同野草般瘋狂滋長。
    逃荒第二天,日頭像燒紅的烙鐵懸在頭頂,土路被踩成細粉,官差的馬蹄踏過便騰起嗆人的煙塵,粘在逃荒人的睫毛、嘴角、汗津津的頸窩裏。
    謝秋芝走在板車旁邊,沒一會就覺得腦袋裏像塞了一團燒著的棉花,又沉又燙。
    腳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眼前的景象開始隨著熱浪扭曲晃動。
    她伸手扶住板車邊緣,大口大口呼吸,李月蘭看她難受的樣子,像是中暑了,趕忙讓她爬上板車躺下。
    躺在板車上的陰影處,謝文拚命用硬紙板給她扇風,那點微弱的氣流帶著熱烘烘的塵土味,杯水車薪。
    “姐,你嘴唇都白了!”謝文的聲音帶著哭腔。
    他現在已經很能適應自己變成弟弟這件事了,叫謝秋芝姐姐也開始變得順口了。
    李月蘭急得嘴角燎起一串水泡,她悄悄爬上板車借著身體的遮擋擰開保溫壺,小心翼翼地往謝秋芝幹裂的嘴唇上滴了幾滴冰塊水,又用濕布巾不停擦拭她滾燙的額頭和脖頸。
    李月蘭無比懊悔沒有提醒謝秋芝把家裏的鹽巴帶出來,這樣還能兌些鹽水改善一下電解質紊亂的情況。
    “芝丫頭,撐著點!再往前走走,說不定能找個陰涼地…”
    謝廣福和謝鋒拉著車,也時刻關注著謝秋芝的情況,時不時問兩句好一點沒有。
    後麵的謝家村的隊伍早已不成隊形。
    出發時斤斤計較、搶著要走在前麵的人家,此刻大多拖在了後麵。
    原定十裏地一歇的規矩早被酷熱碾碎。
    官道兩旁,稀稀拉拉坐著、躺著十來個掉隊的人,像被烈日烤蔫的蟲子,眼神空洞地望著緩慢前行的隊伍,連起身跟隨的力氣都沒了,那是前麵的王家村的滯留村民。
    十八個村子同時出發,雖然隻是出發的第二天,但是總有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落後停滯,然後被拋棄,以後這種情況隻會越來越嚴重。
    好幾個官差騎著馬來回逡巡,扯著嗓子嗬斥著掉隊的人趕緊跟上,聲音卻透著一股疲憊的虛張聲勢。
    掉隊的人要是加把勁,跟上隊伍也不是不可能,但如果他掉隊之後還放棄趕路,這種人官差也是管不了的。
    “狗日的皇差!”
    官差陳進虎勒住馬,摘下破爛的鬥笠,狠狠抹了一把臉上混著泥灰的汗,那汗立刻又淌下來,在黢黑的臉上衝出幾道白痕。他對著旁邊同樣無精打采的張黑子抱怨:
    “這鬼老天爺,三年了,一滴雨星子都不見!地裏的苗早他娘的烤成灰了,人…人也快成肉幹了!”
    他仰頭灌了一大口水囊裏渾濁的水,又煩躁地吐掉一口,“呸!這水喝了都燒心!”
    張黑子有氣無力地用刀鞘拍打著馬鞍上堆積的塵土:
    “少說兩句吧陳哥,上頭讓咱把人送到京畿道,咱們盡力而為…你看前頭裏正家那倆小的,坐在板車上不也蔫吧了?”他努努嘴。
    裏正謝忠家的板車上,兩個孩子像兩隻脫水的小貓,蜷縮在薄薄的麻布下,小臉通紅,呼吸急促,逼著自己昏睡過去以逃避這無邊的酷熱和顛簸。
    謝秋芝的意識在滾燙的混沌中浮沉。眼皮重得像掛了鉛,每一次掙紮著掀開一條縫,刺目的白光裏晃動的都是昨天路邊看到的景象,一具蜷縮在枯黃田埂上的屍體,幹瘦如柴,皮膚緊緊包裹著骨頭,幾隻綠頭蒼蠅嗡嗡地盤旋不去……
    “水…水…”她無意識地呢喃,喉嚨裏像有砂紙在磨。
    “水來了,水來了!”李月蘭趕緊又滴了幾滴清水到她唇間。
    昏沉間,謝秋芝跌入一個更可怕的夢境。
    夢裏沒有一絲光,隻有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深入骨髓的寒冷。她看到自家的板車孤零零地歪倒在龜裂的荒野裏,車上,謝廣福抱著頭,蜷縮著,一動不動,身體已經僵硬冰冷。旁邊,李月蘭手裏還緊緊攥著那個空了的保溫杯,眼睛瞪得大大的,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卻再也映不進任何光亮。謝鋒高大的身軀倒伏在車轅旁,一隻手還向前伸著,似乎想抓住什麽,指甲縫裏全是幹涸的泥血。謝文小小的身體蜷在車底,像一隻凍僵的幼鳥,手裏還捏著半塊早已發黑黴變的麩皮餅子,小臉上殘留著驚恐和絕望的淚痕。
    而她自己,倒在離板車不遠的地方,身體輕飄飄的,像一片枯葉。
    她看到自己枯黃打結的頭發沾滿了塵土,看到自己深陷的眼窩和嶙峋的手骨。一種巨大的、無法言說的恐懼和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扼住了她的喉嚨!
    “不!”
    謝秋芝猛地睜開眼,渾身被冷汗浸透,心髒狂跳得像是要衝出胸腔!刺目的陽光灼痛了她的眼睛,耳邊是板車吱呀吱呀的呻吟和人群粗重的喘息。
    噩夢的餘悸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心髒,那徹骨的絕望和瀕死的恐懼無比真實。她劇烈地喘息著,冷汗順著鬢角流進脖領,帶來一絲真實的冰涼。
    “醒了?芝丫頭,你醒了!”李月蘭帶著哭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一隻溫熱粗糙的手緊緊握住她冰涼的手指。
    “姐!你嚇死我了!”謝文帶著濃重鼻音的臉湊了過來,小臉上還掛著淚痕。
    謝秋芝張了張嘴,喉嚨幹痛得發不出聲音。她艱難地轉動眼珠,看到拉著車轅的謝鋒轉過頭,汗水順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滴落,眼神裏是滿滿的擔憂和一絲後怕。謝廣福也停下腳步,俯身探視,臉上刻滿了疲憊和焦慮。
    那隻是夢,她還活著,家人們都還在。
    謝秋芝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洶湧而出,混合著冷汗流淌。
    她死死抓住李月蘭和和弟弟謝文的手。
    噩夢是假的,但這逃荒的路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