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坦蕩的夢中情人和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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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當他的“聽雪功”如精密的琴弦,撥向謝家三房那輛不起眼的板車附近時,捕捉到的音符卻陡然一變,仿佛從地獄的低語驟然切換到了人間的煙火小調,在這片絕望聲浪中是唯一的暖島與清泉。
    謝秋芝一家五口正在用今天新買的粗碗喝糙米粥,糙米粥配上香辣菜別有一番滋味。
    李月蘭喝著粥借著火光偷瞄了不遠處坐在石頭上的那位觀風使,胳膊肘悄悄捅了捅謝廣福:“當家的,你瞧那位沈大人,脊背比咱板車轅還直,站在風裏跟棵小白楊似的。”
    謝廣福眯起眼,壓低嗓音:“嘖,別說,那眉眼清得跟剛磨的井水一樣,一點泥星子都不沾。這要是放咱那嘎達,不知道迷死多少追星族。”
    謝鋒灌了一口糙米粥,咧嘴壞笑:“媽,您可別被官皮迷了眼,我瞧他青衫雖舊,可那針腳細得跟頭發絲似的,人家一匹布頂咱半年口糧。”
    謝秋芝托著下巴,故作老成地歎氣:“唉,人家那是體製內頂配,顏值與編製雙在線。咱家老弟以後要是也能考進去,說不定咱能提前養老。”
    謝文舔著自己的粗碗,小聲補刀:“姐,你才幾歲就想著養老了,爸媽都還沒說養老呢,再說了,你那是羨慕人家體製內嗎?我剛才可發現了,這人長得像你的夢中情人張淩鶴,你就是個外貌協會資深會員。”
    張淩鶴是謝秋芝的偶像,他的海報還貼在她床頭呢,本來想著暑假去看他演唱會的,沒想到魂穿了,以後再也沒機會了。
    沈硯聽到這裏也懵了,這家人說話方式好生奇怪,許多的詞匯很是新鮮和怪異。
    少女的夢中情人這種話怎麽鞥拿到台麵上來說,還是當著父母兄弟的麵說。他沒見過誰可以把“夢中情人”四個字說得坦坦蕩蕩,不帶半分扭捏。
    他隻覺一股莫名的血氣直往喉頭上湧,生平頭一回慶幸自己坐在三丈外的暗處,火光映不到他耳根那層薄紅。
    孩童那句“張淩鶴”像一顆石子,“咚”地落進心湖,蕩起一圈圈荒唐的漣漪。
    他下意識想確認自己這張臉是否真的與那什麽“張淩鶴”沾了邊。
    再次品味他們的對話,“體製內頂配”“顏值與編製雙在線”“外貌協會資深會員”……
    這都是些什麽?
    字與字他都懂,拚在一起卻成了天書,卻又奇異地帶著股鮮活氣,像滾燙的鍋裏突然丟進一把青蔥,劈啪作響。
    他原以為自己早已練就八風不動的麵皮,此刻卻像被人當眾掀了簾子,露出裏頭從未見過光的少年一角。
    謝秋芝被弟弟當眾揭了老底,梗著脖子把碗往板車上一放,發出“哐”一聲脆響。
    “誰外貌協會了?”
    她拿筷子頭戳了戳謝文的額頭:
    “我那是欣賞!欣賞懂嗎?就跟咱爹誇村口那棵老榕樹造型好看一個理兒。”
    說完,她自己先忍不住“噗嗤”笑出來,又往沈硯那邊飛快瞥了一眼,壓低嗓子補一句:“像確實像,可我的心是張淩鶴的,誰也搶不走。”
    一句話落地,謝家父母不但沒斥責,反倒跟著樂。
    李月蘭邊笑邊搖頭:“這丫頭,嘴上沒把門,也不怕人笑話。”
    謝廣福更是拍腿:“閨女,你這欣賞得也太遠了,張什麽鶴能聽見?”
    三丈外的沈硯聽得真真切切,整個人僵在原地,十三歲的小女娘,竟敢當眾把“夢中情人”掛嘴邊?而父母非但不嗬斥,還笑得比誰都歡?
    他自幼在規矩森嚴的沈府長大,女眷連院門都不輕易出,今日所聞,簡直比旱魃裂地更讓他震撼。
    可偏偏那一家子笑得坦蕩,火光映著他們的笑臉,竟無半點扭捏,沈硯喉頭動了動,半晌才找回呼吸,心裏卻像被撬開一條縫,原來,世間還有這樣沒大沒小、卻亮堂堂的活法。
    他忍不住微微側耳。
    李月蘭看著嚴肅的謝鋒不滿道:“老大,你別總扳著臉,再扳明天太陽先把你曬裂。”
    緊跟著是少年悶悶的笑:
    “我笑給你看——呲——行了吧?醜不醜?”
    “醜!但醜得能下粥,比香辣菜還開胃!”
    謝家三房幾個孩子,一句頂一句,沒有長幼尊卑,全是油星子蹦跳的歡喜。
    沈硯的嘴角不自覺地彎起。
    再往後就是聽見謝廣福壓著嗓子的憨厚笑聲,聽見李月蘭數落日頭太曬變黑了,聽見謝秋芝小聲威脅弟弟“再搶就把你畫成癩蛤蟆”……
    最後話題不知道怎麽就轉到念書做官上麵。
    謝秋芝衝縮在角落的謝文擠擠眼:“小弟,趕明兒要是有機會念書,你打算混個什麽官兒?”
    謝文一聽,坐直了小身板,語氣老成得不像九歲:“先考童生,再考秀才,然後舉人、進士,一路升級打怪獸。等我坐到能批條子的位置,先把臨漳州的物價打回原形,再把官倉的鑰匙掛到城門口,誰缺糧誰自己稱。”
    “喲,口氣不小。”謝鋒聞言打趣他“那要是上麵有人壓你呢?”
    謝文眨眨眼,一副“我早就想好”的神情:
    “那就一層層寫折子,天天遞,月月遞,把旱情、稅賦、問題點全攤開給天下人看。壞人壓得住我,他壓不住民心,民心一起,貪官就坐不住。”
    話說完,他自己也樂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嘿嘿,我怎麽好像在吹牛,其實我就想咱一家人以後別在逃荒路上數星星,能躺自家屋頂看星星就行。”
    “唉,這世道還是讀書好,考上了就包分配……”謝廣福自然是支持謝文以後念書的,家裏就這麽一個學霸基因,可不能浪費了。
    李月蘭思索片刻也同意:“讀書是挺好,那下次進城看到有書店,咱也給小文買些書籍?”
    謝鋒順勢把話頭拋給最小的弟弟:“聽見沒?全家就剩你這條‘潛力股’了,要是給你買書,你可得好好看。”
    謝文聞言抬頭,一臉正經:“潛力股也得先吃飽才能看書,咱先保證肚子不挨餓吧。”
    謝秋芝故作誇張地“喲”了一聲,拿胳膊肘撞他:“行啊,未來小秀才還挺為家裏著想,不過嘛,吃點苦也沒啥,不是有幾句話說得好嘛,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餓幾頓不算啥,以後做了官,可別學那些加價的黑心官,記得給咱百姓打五折井水。”
    謝文咧嘴一笑,語氣卻像個小大人:“五折不夠,最好免費。我若真能讀進去,就做一方父母官:減稅、修渠、賑粥,一條不落。讓地裏長糧,讓鍋裏冒氣,讓逃荒的人全都可以回家。”
    聽雪功將這幾句輕飄飄卻沉甸甸的話一字不漏地送進耳中。
    “九歲……”沈硯無聲地撚了撚指尖,“竟知道‘為一方百姓求安居樂業’。”
    今夜他需要聽到的,正是這些未經修飾的、來自最底層的真實聲音。
    今夜他想尋找的也是這難尋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