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謝鐵匠的娘吃了觀音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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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晨光還未透過雲層,沈硯在帳中睜開眼,眸色清亮,沒有半點宿夜的倦意。
    這是他自小養成的習慣——雞鳴即起,風雨不改,無論身在京城朱門,還是荒郊野帳,卯正之前必醒。
    他修長的手指拂過折疊整齊的錦緞內襯,這頂看似樸素的帳篷,內裏卻暗藏玄機:
    防潮的麂皮底墊、可拆卸的絲綢內襯、甚至還有專門放置文書的暗格。
    親衛無聲地遞上溫熱的帕子,他隨意擦了擦臉,目光卻透過帳篷縫隙,落在外麵的謝家板車上。
    整個逃荒隊伍中,幾乎所有板車、草席都以男丁為先,老人和男人們蜷在相對平整的車板上,婦孺則擠在凹凸不平的地麵。
    唯獨謝家三房那輛板車,油布圍起來的"床鋪"上,裏麵躺著李月蘭和謝秋芝。
    謝廣福和謝鋒則躺在打滿補丁的舊棉被上,謝文那小不點,像隻小獸般蜷在父親和兄長之間。
    沈硯眉梢微動,這種安排,與他所知的"男尊女卑"的鄉俗截然相反。
    "大人,要準備早膳嗎?"親衛低聲詢問。
    沈硯搖頭:“與民同苦,不必另起灶火。”
    話音剛落,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嚎突然劃破黎明:"娘啊!您這是要兒子的命啊!"
    枯瘦如柴的謝鐵匠抱著奄奄一息的老母,跪在裏正板車前瘋狂磕頭。
    他媳婦王氏捧著家裏最後的三個麥麩餅,哭得幾乎昏厥:"求求裏正老爺!救救我婆婆!她...她偷吃觀音土啊!"
    人群嗡地圍上來。有經驗的老人搖頭歎息:"沒救了...那土吃進去就..."
    "讓開!"謝鋒突然撥開人群,蹲下身探查老婦情況。她腹部已脹如鼓,嘴角滲出黃水,瞳孔開始渙散。
    "還有救!"謝鋒轉頭對自家人喊道:"秋芝!昨天那餿菜湯還在嗎?快拿來!爹,幫我按住她!"
    謝秋芝連忙抱來板車底下的木桶,昨天他們全家嫌棄著酸菜湯難喝,全都倒在水桶裏,後來卻忘了倒了,酸菜湯經過一晚的發酵,冒出些酸味。
    沈硯不動聲色地靠近,隻見謝鋒掐住老婦人下頜,謝秋芝毫不猶豫地將發酸的菜湯灌入。老婦劇烈掙紮,謝廣福死死按住她肩膀。
    "再灌!"謝鋒命令道,聲音沉穩得不像個少年。
    三次灌吐後,老婦終於"哇"地吐出大團灰白色泥漿狀物。謝秋芝立刻用清水為她擦拭口鼻,李月蘭則按摩她痙攣的腹部。
    "活了!"人群中爆發歡呼。
    沈硯眼底閃過一絲訝異。這種催吐法,連太醫院的《急救方略》都未詳細記載,這少年竟能如此果斷施行!
    謝鐵匠夫妻跪地就要磕頭,三塊麥麩餅高高舉著,被李月蘭攔住:"使不得!這餅你們自己留著...
    "她壓低聲音:"老人家看緊些,那土...吃不得啊..."
    沈硯注意到,謝秋芝悄悄將一塊東西塞進王氏手中,是兩塊烙餅。
    謝鐵匠渾身一震。
    他活了三十多年,從來都是被村裏人嘲笑"沒出息",被親戚嫌棄"窮酸",何曾有人在他最落魄時,不僅救了他娘的命,還倒貼糧食?
    他跪坐在地上,懷裏抱著自己輕飄飄的老母親,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老母瘦骨嶙峋的背脊,心底有什麽東西在悄然改變——那是一種久違的、近乎虔誠的歸屬感。
    王氏的膝蓋也重重磕在砂石地上磕頭拜謝。
    她當然知道婆婆偷藏觀音土——三個月前就發現老人家的衣襟裏總簌簌落灰。那天夜裏她在河邊蒿草叢後,親眼看見婆婆像做賊似的,用豁口的瓦片挖那些灰白色的土塊。
    "娘!"她當時衝出去抓住婆婆枯枝般的手腕,"這土吃了要脹死的!"
    婆婆卻把土塊往懷裏藏:"我就存著...存著..."老人混濁的眼睛裏汪著淚。
    後來她悄悄翻遍了婆婆的炕席,在草墊下、牆縫裏搜出七包用破布裹的土粉。
    婆婆發現後竟給她跪下:"好媳婦,別告訴鐵頭...娘就是看著心裏踏實..."
    後來她明明已經把家裏翻出來的觀音土都撒進了茅坑,昨夜婆婆蜷在板車角落呻吟時,她卻在老人貼身小衣的夾層裏摸到濕黏的土渣——原來婆婆不知何時又藏了新的。
    那一刻王氏的天都塌了一半。
    "娘啊..."謝鐵匠的哭聲將王氏拽回現實。她看見丈夫把臉埋在婆婆肩頭,這個以前打鐵火星濺到臉上都不皺眉的漢子,此刻抖得像片秋風裏的葉子。
    看著手心裏突然被塞進兩塊粗麵烙餅,王氏覺得這輩子就認李月蘭這個活菩薩了。
    "謝...謝謝..."王氏的眼淚砸在烙餅上。
    她忽然把其中一塊餅掰成三塊,最大的一塊塞進婆婆手裏:"娘,您慢慢嚼..."轉頭把另一塊塞給丈夫,"當家的,你也..."
    枯瘦的老婦人怔怔望著餅,突然老淚縱橫:
    "我...我對不起你們..."她哆嗦著從懷裏摸出半塊硬成石頭的觀音土,"昨兒實在餓得..."
    謝鐵匠一把搶過土塊要扔,被王氏按住手。她接過那灰白的土疙瘩,當著一家老小的麵,一點點掰碎撒進塵土裏。
    "娘,"她聲音輕卻堅定,"往後咱家要餓一起餓,要活一起活。"
    謝鐵匠最後沒有帶著媳婦和老母親往後走,他把母親袁氏交給媳婦,自己跑去後頭把一家人的行囊背了回來。
    這是,打算跟著謝秋芝他們一家走。
    李月蘭沒說話,跟著就跟著吧,這一路上大家都沒什麽隱私,況且規矩也擺在那裏,誰腳程快誰走前麵,誰腳程慢自然就落後一些。
    隊伍啟程後,王氏背著家裏為數不多的兩個包袱,謝鐵匠則背著隻有七十斤的袁氏跟在謝家板車周圍。
    謝秋芝和謝文第一天因為塵土被按著坐車,昨天因為中暑又被迫坐車,今天是無論如何都不肯坐車了。
    兩個人並肩走在板車邊上,時不時還搭把手一起推車。
    沈硯騎著馬兒和陳進虎走在最前麵,時不時回頭看一眼逃荒隊伍裏的人生百態。
    剛才在謝鋒救人的時候,他注意到人群中出現了不一樣的聲音。
    "老三家的崽子,倒是會逞能。"有個老太拄著棗木棍,嘴角耷拉得像曬幹的茄子皮。她故意提高嗓門:"這要救不活,不得訛上我們老謝家?"
    旁邊的老漢渾濁的老眼斜睨著忙活的謝鋒:"隨他爹,淨幹些賠本買賣。"
    還有幾個婦人擠作一團,你捅捅我,我掐掐你。
    穿絳紫襖的婦人捏著嗓子:"哎喲,這要死在我們車隊裏,多晦氣..."話沒說完,被周圍村民刀子似的目光紮得縮了脖子。
    "老謝家的,積點口德吧!"
    那老太的棗木棍"咚"地杵進土裏,正要罵回去,卻見越來越多的目光往這邊刺來。
    "走!"那名老太扯著老漢的袖子,灰溜溜往後頭自家板車挪,身後傳來此起彼伏的議論聲:
    "瞧瞧人家謝鋒..."
    "要沒這後生,鐵匠娘今兒就交代了..."
    "老謝家祖墳冒青煙才出這麽個好後生..."
    "娘,咱以後...多跟謝鋒家走動吧?"
    還有幾個年輕媳婦已經開始咬耳朵:
    "聽說謝鋒還沒說親?"
    "得了吧,人家能看上咱村裏的?"
    塵土飛揚中,不知誰家孩子突然唱起童謠:"謝家郎,好心腸,閻王殿前搶回娘..."
    當時不遠處的沈硯將一切盡收眼底,心裏總有個聲音在說:有機會,會一會這謝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