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懺悔與毒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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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濃稠如墨,主臥內,林美華的呼吸粗重得如同破舊風箱。那枚帶著鐵鏽痕跡的小石子,此刻正躺在她汗濕的掌心,卻仿佛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靈魂都在戰栗。
    不是幻覺。
    白天那輛黑色的轎車,那個鷹隼般的老者,晚上中山裝男人的上門詢問,還有這枚……這枚和劉老頭家窗外碎磚同樣質地、同樣帶著不祥鐵鏽的石子……
    它們像一張不斷收緊的網,將她死死纏裹,拖向那個她拚命想要遺忘和掩蓋的深淵。
    “來了……他們來了……”她牙齒咯咯作響,身體蜷縮成一團,冷汗浸透了睡衣,“劉老頭死了……下一個就是我……就是我們了……”***沉重的鼾聲在一旁響起,對此一無所知,更讓她感到一種徹骨的孤獨和絕望。
    那些被刻意塵封的、血淋淋的記憶碎片,不受控製地湧入腦海。
    ***醉醺醺地遞過來那包特殊的工具,臉上是貪婪和狠厲:“……放心,就動一點點手腳,看起來就像意外磨損……誰也查不出來……那筆保險金夠我們瀟灑一輩子……”
    她顫抖的手,在昏暗的車庫燈光下,伸向那輛熟悉轎車的刹車係統……金屬摩擦發出細微卻刺耳的聲響,像惡鬼的低語。
    哥哥林國棟溫和的笑臉,嫂子陳靜給她織的毛衣,小滿糯糯地叫她“姑姑”……這些畫麵與車輛失控翻滾、火光衝天的慘烈景象交替閃現。
    還有更久遠的……當年那幾個穿著同樣冷硬製服的人找上門來,詢問西北往事時,那種令人窒息的壓迫和警告……“管好嘴巴,否則後果自負”……
    以及,劉老頭那張因為恐懼而扭曲的臉,他嘶啞地警告她:“……那件事沒完……那些人會找上門來的……”
    所有的恐懼、愧疚、罪惡感,在這一夜,被那枚小小的石子徹底引爆,達到了頂峰。
    她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
    再這樣下去,她會被逼瘋,甚至可能像劉老頭一樣……
    天快亮的時候,***被一泡尿憋醒,迷迷糊糊地起身去廁所。等他回來時,卻發現林美華並沒有像往常一樣睡著,而是直挺挺地坐在床邊,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嚇人,裏麵充滿了血絲和一種近乎瘋狂的絕望。
    “你……你大半夜不睡覺,坐著挺屍啊?”***被她的樣子嚇了一跳,沒好氣地罵道。
    林美華猛地轉過頭,死死盯著他,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我們逃吧……”
    “逃?逃哪兒去?你他媽夢遊呢?”***莫名其妙。
    “他們來查了!劉老頭死了!下一個就是我們!”林美華的情緒驟然激動起來,抓住他的胳膊,指甲深深陷進去,“那些人是來滅口的!他們不會放過我們的!就像當年……”
    “你瘋了吧!”***吃痛,一把甩開她,又驚又怒,“什麽滅口?什麽當年?劉老頭死了關我們屁事!我看你是魔怔了!”
    “我沒瘋!”林美華歇斯底裏地尖叫起來,積壓多年的恐懼和秘密在這一刻徹底決堤,“是你!都是你!要不是你當初逼我去動那個刹車!要不是你貪圖那筆保險金!我們怎麽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哥哥嫂子怎麽會死!小滿怎麽會變成孤兒!現在報應來了!報應來了!”
    她像是要把積壓在心裏所有的毒汁都嘔吐出來,聲音尖銳而扭曲,在寂靜的淩晨顯得格外駭人。
    ***徹底愣住了,隨即臉色大變,驚恐地撲上去死死捂住她的嘴,眼睛瞪得溜圓,壓低聲音怒吼:“你他媽給我閉嘴!你想死別拉著我!胡說八道什麽!”
    “我沒胡說!”林美華拚命掙紮,淚水混著汗水縱橫流淌,聲音從***的指縫裏擠出來,破碎卻清晰,“就是你!是你買的零件!是你找的人做的假鑒定!是你讓我去動的刹車!我都留著證據!我都留著!就在……就在……”
    她的話還沒說完,***的眼神驟然變得無比凶狠和恐慌,他猛地揚起另一隻手,狠狠一巴掌扇在林美華臉上!
    “啪!”一聲脆響。
    林美華被打得歪倒在床上,瞬間失聲,隻剩下嗚嗚的哭泣和劇烈的喘息。
    ***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臉色猙獰,指著她的鼻子,從牙縫裏擠出聲音:“林美華,我告訴你,那些事你要是敢再說一個字,要是敢留下什麽狗屁證據,老子先弄死你!再弄死那個小野種!聽到沒有!”
    威脅完畢,他像是怕她再說出什麽更可怕的話,煩躁地抓了抓頭發,罵咧咧地轉身又走出了臥室,大概是去廚房找水喝,或者隻是想離這個突然發瘋的女人遠點。
    臥室裏,隻剩下林美華壓抑的、絕望的哭泣聲。
    而門外,陰影裏,林小滿悄無聲息地站著,將剛才那場激烈衝突中的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她的身體冰冷,血液卻如同岩漿般在血管裏奔騰。
    果然是他!***!不僅是幫凶,更是主謀!是他策劃了這一切!是他親手將她的父母推向死亡!
    滔天的恨意幾乎要衝破她的理智。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證據!林美華說她留著證據!
    在哪裏?她剛才沒說完的話是什麽?“就在……”就在哪裏?
    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突破口!
    她聽到***在廚房倒水的聲音,腳步聲似乎準備返回。她立刻如同狸貓般悄無聲息地退回了自己的儲物間,輕輕關上門,心髒在胸腔裏狂跳,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興奮。
    獵物,終於被逼到了懸崖邊,開始互相撕咬,並且露出了致命的破綻。
    清晨,天色灰蒙蒙的。
    家裏的氣氛降到了冰點。***陰沉著臉,看林美華的眼神帶著毫不掩飾的警告和厭惡,匆匆扒了幾口早飯就摔門而出,不知又去了哪裏。
    林美華則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眼神空洞地坐在桌邊,臉上還帶著清晰的巴掌印。她對周遭的一切毫無反應,包括林小滿。
    林小滿安靜地吃完自己的那份早飯,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去收拾,而是抬起眼,看向林美華。
    她的眼神不再是怯懦和恐懼,而是一種平靜的、甚至帶著一絲憐憫的穿透力。
    她輕輕地、清晰地開口,聲音不大,卻像一枚針,精準地刺入林美華麻木的神經:
    “姑姑,你晚上……又做噩夢了嗎?我聽到你哭得很厲害。”
    林美華空洞的眼睛緩緩轉動,焦距艱難地匯聚到林小滿臉上。
    林小滿繼續看著她,語氣平緩,卻字字誅心:“你還夢到刹車的聲音了嗎?還有……那些穿著舊製服的人?”
    “舊製服”三個字,像是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林美華記憶中最恐怖的那個匣子!
    她猛地哆嗦了一下,瞳孔再次因為恐懼而放大,死死地盯著林小滿,嘴唇翕動,卻發不出聲音。
    林小滿站起身,走到她身邊,沒有碰她,隻是微微傾下身,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低低地說:
    “姑姑,害怕的話……要不要把那些讓你做噩夢的東西……交給能保護你的人?比如……昨天來的那些叔叔?”
    這句話,像一個魔鬼的低語,充滿了誘惑,又蘊含著極致的危險。
    它精準地戳中了林美華最深的恐懼(那些人),又給了她一個虛幻的希望(交出證據尋求保護?)。
    林美華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被這句話徹底擊垮,她猛地抓住林小滿的手,力氣大得驚人,眼淚洶湧而出,語無倫次地嘶聲道:“對……對……交出……交給他們……不能留在手裏了……是禍害……就在……就在……”
    她的目光下意識地、極其快速地、驚恐地瞟了一眼客廳牆角那個老舊沉重的、用來放雜物的樟木箱子。
    隻是極其短暫的一瞥,幾乎無法察覺。
    但林小滿的感知術捕捉到了。
    樟木箱子!
    “就在那兒……”林美華的聲音低下去,充滿了疲憊和絕望,“……縫在墊子底下……”
    得到了最關鍵的信息!
    林小滿的心跳驟然加速。她輕輕抽回自己的手,看著幾乎虛脫的林美華,眼神複雜了一瞬,但很快恢複冰冷。
    “姑姑,你累了,去休息吧。”她輕聲說,語氣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安撫。
    林美華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癱軟在椅子上,眼神重新變得空洞。
    林小滿轉身,開始默默地收拾碗筷,走向廚房。
    她的步伐穩定,但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找到它!拿到它!
    然而,就在她經過客廳窗戶時,眼角的餘光無意中瞥向樓下——
    她的腳步猛地頓住,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瞬間凝固了。
    樓下,那輛黑色的老式轎車,去而複返。
    它靜靜地停在那裏,像一頭蟄伏的黑色猛獸。
    車窗緩緩降下,露出了那個軍裝老者冷峻的側臉。他並沒有看向樓上,而是微微抬著頭,目光似乎落在……旁邊單元,劉老頭家那扇緊閉的窗戶上。
    但林小滿卻有一種強烈的、被鎖定的感覺。
    他為什麽又回來了?
    是發現了劉老頭的死亡?
    還是……他根本就沒離開,一直在暗中觀察?
    包括,觀察著這棟樓裏,每一個可能與劉老頭、與那件舊事有關的人?
    比如,剛剛經曆了劇烈衝突和崩潰的……林家?
    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林小滿的脊椎急速攀升。
    證據近在咫尺。
    但最大的危險,也已然降臨。
    她站在廚房門口,手裏還端著待洗的碗碟,目光與樓下車窗後那道似乎無意掃過的銳利目光,在空氣中短暫相遇。
    這一次,老者的目光沒有立刻移開。
    那雙鷹目之中,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探究。
    仿佛在說:
    我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