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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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琢雲拔出刀,在燕玟身上反複擦幹淨刀刃,收好,起身時嘟囔一句:“沒白吃。”
    這下,大家看她都跟見了鬼一樣,隻有燕屹手中魯班鎖複原如初,突兀一笑。
    他的笑容轉瞬即逝,因為三叔狗似的嚎啕起來,聲音尖利刺耳,讓他腦子裏“嗡嗡”作響,他起身就走,場麵混亂,一時也無人管他。
    琢雲看下人抬走燕玟,地上留下一灘新鮮血跡,就心滿意足地坐了回去。
    並非她喜歡殺戮,而是暴力和權力在某種意義上如出一轍,甚至互不分離,都能讓人達成所願。
    “五世燕琢雲,燕曜之女,生於淳熙二十年十二月,日、時不詳。”
    塵埃落定,神鬼歸位。
    當晚寅時末刻,琢雲陷入噩夢。
    夢中黑暗,她在山間疾行,一抬頭,樹梢如波,月輝似鱗,跟隨在她頭頂,片刻不離左右,腳下道路崎嶇,樹枝密密匝匝,荊棘牽牽絆絆,勾在身上,猶如鬼手,又有蛇蟲鼠蟻、飛禽走獸,窸窸窣窣,驚的她不停回頭,總疑心身後有人追蹤。
    她疲累至極,慢下來,殘月不知何時隱去,四周一片黑暗,她還在走,黑暗中忽然撞出一個人,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她看來人麵目,心中又驚又怕,渾身冰涼,同時胸前一痛,低頭看時,是一把尖刀插入了胸膛。
    一滴血滴落,血氣彌漫,她猛地驚醒,雙眼瞪大,盯著頭頂紙帳。
    左手握成拳頭壓在胸口,手已經麻木,她輕輕挪開,胸口痛感緩解,鼻翼翕動,嗅到細微的血氣。
    她翻身坐起,穿上外衫,從枕頭底下摸出黃銅刀,牢牢擎在手中,摸黑下床,腳碰到的是一雙不合腳的鞋,想起來她那雙布鞋還晾曬在門外,便赤腳下床,摸到門邊。
    氣味遙遠,她摸出房門,天即將放亮,此時青的可愛,草木活潑,昨日的熱氣在一夜之間消散,變得陰涼舒爽,腳踩在夯實的地麵,有絲綢般的觸感。
    她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走過小徑,到達將東園一分為二的五間正房。
    血氣變重。
    她屏住呼吸,不再走遊廊穿堂這種無法騰挪的地方,咬住小刀子,她兩手抱住簷柱——右肩傷處瞬間撕裂,有血滲出,她不為所動,往簷柱上爬,隨後伸長左手吊住鬥拱,手指釘住鬥拱,臂膀如鐵,牽著身體往上走,另一隻手趁勢鬆開簷柱,插入博風板孔洞中。
    換手,再換手,從簷內,到簷外,最終她兩隻手扳住垂脊,用力向上一撐,兩腳蹬著博風板,身體騰空而起,幹淨利落跪步落在房頂上,順勢翻過正脊,居高臨下窺探前方。
    目光掃過花木、步道,沒有異樣,她貓著腰,走到敞軒屋頂,悄無聲息查探池水、假山,沒有人影,隻有氣味越來越重,她再次前行,目光最終停在六角亭外的湖石獨峰旁。
    是燕屹。
    燕屹顯然是徹夜未睡,獨自一人,頭發用一根帶子鬆散地束在腦後,穿件鴉青色窄袖團領衫,身上沒有任何配飾,兩手捧著一隻野鴨在胸前。
    野鴨兩腳朝天,被人開膛破肚,血流滿燕屹雙手,又滴答到石頭凹槽裏,聚成一汪。
    他麵容秀美,如果循規蹈矩,那就美在意料之中,美的無趣,可他眼神壓抑,加上被鮮血浸潤的雙手,這美就生出一股青苔般的潮濕感覺。
    一隻瘦小灰貓蹲在他身邊,尾巴筆直伸在石頭上,尾梢擺動,也看著鴨子。
    琢雲莫名想到自己幼年時的一件事。
    她第一次走出“家門”,就是追逐一隻野鴨,後來她因為出走,被吊起來抽了三十鞭。
    她已經忘記當時的疼痛和話語,至今記憶猶新的,是捆在簷柱上時那種寂靜,打破了平日裏的脈脈溫情,她賴以為生的地方不再是“家”,而是“囚牢”,每一個角落都藏著眼睛,讓她膽戰心驚。
    而且“囚牢”的界限在收攏,她平日裏當做兄長的人,披著又厚又硬的盔甲,吞沒了外麵的風和光。
    從那一天開始,就有什麽東西在她心裏啃咬,令她蠢蠢欲動。
    她插回刀,緊繃的身體一點點往下塌,疼痛席卷而來,內勁不由卸掉,瓦片因此“哢嚓”一聲。
    燕屹嚇了一跳,扭頭望向屋頂,就見琢雲齜牙咧嘴蹲在屋頂上,一雙眼睛盯著他,像猛獸盯著獵物。
    他本能地丟掉野鴨,小灰貓伸爪子扒拉兩下死鴨子,不吃,舉起爪子舔掌心。
    野鴨扔掉,血還在手上,“滴答”一聲落進石坑中,他臉色先是煞白,緊接著就轉成紅,連耳朵根都紅了,臉上開始一陣陣的發麻,額頭、後背冒出細如牛毛的汗。
    白是受到巨大的驚嚇,紅是後怕。
    思緒在五內翻騰,他想幸好是琢雲——琢雲和燕家中間隔著一條天塹。
    又偏偏是琢雲——琢雲的臉沒有情緒起伏,是一張沒有喜怒哀樂、緊繃、不容辯解、不留情麵的臉,讓他無從下手。
    他頭疼欲裂,心中騰起一股怒氣,目光陰鷙狠厲,伸手使勁一捏山根,慢慢走回二堂。
    琢雲從屋頂縱到假山上落地,拾起野鴨,挖出內髒丟進池子裏,拔掉鴨毛,切下鴨頭,一路拎到水井邊。
    灰貓跟上琢雲,邁出去幾步,又折回來扒拉鴨頭,嚼了幾口吐掉,再去找琢雲。
    天際已白,桂樹油綠,夯實的地麵堅硬發亮,草木投下越來越長的影子。
    琢雲臉上褪去灰撲撲的顏色,越發顯得蒼白,帶著一抹異樣的潮紅。
    她還赤著腳,把野鴨放在地上,感覺鼻子裏呼出來的氣很燙,眼睛也熱,便彎著腰“嘎吱嘎吱”搖轆轤。
    水鬥露出井麵,她右手拽住井繩,左手取下水鬥放在地上,兩隻手伸進去,掬一捧水喝,再掬一捧潑在臉上,兩隻手冰涼地按住眼睛,片刻後抹向太陽穴,順著臉頰滑到下巴處。
    甩了甩水淋淋的手,她捋好濕漉漉的碎發,把野鴨清洗幹淨。
    她重新拴好水鬥,倒提著野鴨回去穿鞋,從油燈旁帶走火折子,在自己那三間正房前點起火堆,把野鴨架上去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