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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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內侍省殿頭奉命到尚書省取走奏書。
琢雲蹲在樹杈上,日頭不曬,但刺眼,她眯著眼睛,目送殿頭出門,趁四下無人,悄然下樹,使勁一揉眼睛。
她日夜不歇,不曾闔眼,雙眼通紅,布滿血絲,身上衣裳濕了幹、幹了濕,布料失去韌性,變得僵硬,手指、腳趾指腹起皺發白,饑餓成了一隻蟲,在腹內啃食,讓她前胸貼了後背。
她左右一看,有酒樓、有腳店,酒樓人來人往,腳店人少,就一鼓作氣走到腳店,掏出銀子往案上一放:“不要酒,越快越好。”
黑嘴巴、白腳掌的小狗跟著她,把尾巴搖出殘影,昂起腦袋圍著她打轉。
“出去——”夥計揭開籠屜,跺腳驅狗。
琢雲低聲阻攔:“到外麵支張桌子,狗跟著我在外麵吃。”
夥計怕狗吃慣了嘴,心裏很不樂意,指桑罵槐把她也罵了進去,她聽著,心裏很平靜,並沒有負氣而走,隻讓夥計“快”。
她什麽苦都受過,眼下吃到嘴裏最實在。
老板娘聞聲而出,見她瘦的下巴尖利,形容狼狽,衣裳料子卻是好的,神情也偏冷峻,大有古怪,不敢怠慢,一邊喊夥計搬桌椅出去,一邊自己動手,給她夾包子、胡餅、油炸鬼,舀熬好的辣魚羹。
琢雲和小狗分而食之,吃幹淨一桌子後,呆著臉坐了片刻,挺著肚子站起來,打了個飽嗝,也不要人找銀子,抬腳就走。
小狗顛顛地跟著她往外走,走出去沒幾步,尚書省外忽然傳來“砰”一聲巨響,一聲尖叫緊隨其後,小狗嚇得夾緊尾巴,一動不動。
琢雲慢慢走過去,就見酒樓外晾曬青布旗的木杆倒下,正砸在右司郎中楊敏後腦勺上,楊敏後背朝天,寫有“十裏香”字號的青布蓋住他的頭,布上有紅有白逐漸暈開。
她迅速抬頭望上看,捕捉到一張熟悉的麵孔。
中年男子、尋常長相、灰色短褐、過目就忘——如果不是再次見到,她絕想不起來。
這是在福魚酒樓推倒座屏殺她的人,眼下殺了楊敏。
李玄麟沒說錯,廟堂之上,一步踏錯,就是粉身碎骨。
她沒有絲毫動容,在和煦的秋風中買衣服,進香水行洗澡,又買東西,在未時末刻翻牆回家。
留芳坐在廊下,愁的麵色枯黃,一手拿著錐子,一手拿大鞋底子,膝上放著麻線,錐子尖利,戳穿厚底,放下錐子,用粗針帶著麻線,納進鞋底,用力把線繃緊。
戳一針,她就要抬頭看,乍然看到拎著兩個油紙包的琢雲。
琢雲通身潔淨,從頭到腳都換了新的,沒有飾物,隻有一根黃銅簪子,穿著梅花紋窄袖半臂,衣擺束進裙子裏,腰帶長垂到腳踝,越發顯得高挑,人好像是又瘦了。
腰間還插著那把刀。
留芳又驚又喜,“噯”一聲站起來,團好的麻線登時滾出去,小灰貓跑過來,立起兩條腿,扒拉線球。
“二姑娘!二姑娘回來了!”
她那眼淚都快出來了。
這兩日,燕夫人雖說是琢雲誤會鏢師是賊,大打出手之際誤傷燕鴻魁,又連罰四五個嚼舌頭的仆婦,仍不時有流言傳出,最離譜的當屬琢雲與鏢師私奔。
琢雲聞著桂花香,點了點頭,遞給她一包魚幹,一包一口酥。
留芳接在手裏:“我這就去告訴夫人……不,先去提飯……屹大爺也來了兩回……”
“我吃過了。”琢雲低頭看一眼小灰貓,小灰貓尾巴高高豎起,圍著她的腿蹭臉,見琢雲邁步過門檻,沒有要摸它的意思,就拉長了臉,氣的長而且沉的“喵”了一聲,扭頭就走,沒了蹤影。
兩人一貓結束匯麵,留芳的眼淚都沒來得及往臉上淌,還想和琢雲多說兩句,琢雲完全沒有領會她的感情,自顧自進屋,抖開錦衾,兩腳腳跟一蹭,蹭掉皂色平頭鞋,滾到床上,倒頭就睡。
留芳跟進去,就見琢雲是困極了,隻脫了兩隻鞋,襪子都沒脫。
她一條腿跪到腳榻上,脫掉襪子,塞進鞋裏,解下腰間空空如也的荷包,又見琢雲額頭上有細密的汗珠,便勾起床帳,到窗邊撐開支摘窗透氣。
安排妥當,她輕手輕腳出去,關上門,她抬腳就走,去後院尋燕夫人,得知燕夫人在議事廳侍奉,便央人去告知燕夫人琢雲歸家,但無人敢領這個差事,留芳隻得自己前往。
議事廳彌漫著藥氣,內服藥焦苦、沉悶、黏膩,外敷藥如聖膏辛辣刺鼻,夾雜在一起,沉沉直往人衣上撲,令人有頭暈目眩之感。
燕鴻魁鬢發花白,兩手斷骨已歸窠,塗過如聖膏,用七層紙封裹,再用杉樹皮疊桑皮,纏夾固定,一高一低吊掛在身前。
燕夫人正全神貫注倒活絡丹,聽聞琢雲回來,手一抖,倒出十來粒,連忙倒回去,隻留兩粒在手心裏,交給丫鬟。
燕曜則是蹭的起身,還是一副見了鬼的神情:“她還回來?”
他揮退丫鬟,開動腦筋,扭身看著燕鴻魁:“爹,屹哥兒不是說她讓百戲班的人傷了?怎麽沒死?趁她傷,狠狠教訓她一下!”
燕鴻魁吃了活絡丹,就著燕夫人的手喝水,喝過後看燕曜——這張臉,和自己輪廓相似,但比自己蠢上萬倍。
“怎麽教訓?”
“杖三十。”
“你去杖吧。”
“我?”燕曜縮起脖子,想到琢雲犀利的目光和言語,不由發怵。
燕鴻魁強忍著不看他——他心裏還愛著這兒子,但一聽兒子滿嘴傻話,沒心沒肺,那一副被酒色淘壞了的天真蠢像,就覺得他麵目可憎,不如燕屹,更比不上琢雲。
一不問燕屹所說是真是假,送進尚書省的奏書究竟寫的什麽,二不問琢雲拿走奏書目的,三不問琢雲是否還要和孫家結親。
連杖都不知道多杖幾下!
真是蠢。
門外落日如熔金,燕鴻魁費力想了許久,忽然仰起頭,深吸一口氣,吸到胸膛凹下去,兩肩挺起來,兩乳之間發硬、脹痛,再慢慢呼出去,肩膀垮塌,腹部鼓氣,才覺得這口氣透了過來。
他已經力不從心了。
他暗中惶然,因為一切還蒙在鼓中,惶然過後,他感覺喉嚨疼痛,不必伸手去摸,也知道是“岩”在長,真正的是“如鯁在喉”。
罷了,再等等,再等等,等聖旨一下,一切都明朗了。
他閉上眼睛,輕聲驅趕立在他跟前的兒子:“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