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身份
字數:3670 加入書籤
燕屹聽到燕曜的聲音,猛地站直身體,一個箭步跨到門前,手放在門上,準備推門而入,又放下來,把耳朵貼在門上,不漏下任何聲音。
風讓他的衣袍緊緊貼在身上,紅紗竹燈照出來的火光落在簷柱、門簪、步柱、下檻上,晃出的影子交織成籠子,囚禁他,壓迫他,讓他喘不過氣來。
燕曜是什麽意思?
琢雲是什麽?
琢雲不是什麽?
屋中燕夫人滿臉驚恐,抬眼看琢雲,卻見她銜著笑,笑似是冷笑,神情是無所畏懼,任他風吹雨打,巋然不動。
她真正的喜怒哀樂藏的極深,哪怕朝夕相處,也難以察覺。
燕夫人陡然起身,“砰”一聲打開門,撥開燕屹,掃一眼丫鬟,跨過門檻,把耳房中燒茶水的仆婦全都叫出來,手猛然一揮:“退到院子裏去!”
眾人惴惴不安,但因這一家人常年互相攻殲、鬥毆,就熟悉的一退再退,退到燈火照不到的陰暗之處去。
燕夫人回到屋子裏,“啪”地關上門,再次把燕屹關在門外。
燕曜麵如金紙,恐懼從腳後跟往上升,一直沒頂。
他嘴裏像含著一塊冰,舌頭麻木到不聽使喚,嗓子發幹,心裏發寒,身上起了雞皮疙瘩,汗毛倒立,含含糊糊道:“沒......沒什麽......”
燕鴻魁直勾勾看著兒子,一切想法都僵硬在臉上,血脈也跟著涼下去:“她不是什麽?”
燕曜已經顫抖到不能自已:“沒……沒什麽……給她……我是說不要給她這麽多。”
燕鴻魁聲音尖利,已是厲鬼:“說!”
燕曜拉扯嘴角,想一笑化解,但笑是哭:“是......慧覺的孩子,生出來沒多久就死了,我親眼所見,不過也許是我看錯了,我沒細看......沒去摸......”
燕鴻魁腦子裏“嗡”一聲,頭腦一片空白,已經不能做任何思考,也無力再思考。
琢雲很坦蕩地笑了一聲:“不是你親眼所見,而是你親手所殺。”
燕夫人聽著,胸中一股氣往上躥,一直躥到頭頂,讓她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痛,不敢置信地看著燕曜。
燕曜“噗通”跪下,膝行到燕鴻魁跟前,一把箍住他兩條腿,麵如死灰:“沒有,爹,這真的沒有。”
“我是丐戶,百戲班師父見到你殺人,仔細說給我聽過,我一直記在心裏,”琢雲繼續坦誠相待,“你打發慧覺母女,慧覺不肯,要去衙門告發你,你親手將母女兩人掐死。”
“不是掐......胡說八道,沒有的事!”燕曜麵目扭曲,站起來衝著她大吼大叫。
燕夫人以為燕曜隻是好色、糊塗、懦弱,沒想到他的心竟然狠到這個地步。
她顧不上燕鴻魁在此,挺身而起:“虎毒不食子,你還是個人嗎?”
她抓起茶盞,就往燕曜身上砸,瓷盞應聲而碎,茶水四濺,碎瓷片飛射,撞上家具,彈的滿地都是。
她破口大罵:“你敢做還不敢當!她剛來的時候你怎麽不說,你就是怕她拿了你的把柄出去揭發你,你怕死,怕除名,怕流放千裏!”
她指著燕曜的鼻子:“你要是把這個事情爛在肚子裏,我還敬你是條漢子!現在你看她借著燕家名頭得了恩蔭,和你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再不能揭發你了,你就說出來。
你是既想保全自己,又想讓爹把家產留下來給你,你要把爹活活為難死啊!”
罵過之後,她聽到燕鴻魁喘的厲害,她連滾帶爬進西間找到膏藥,摳出來一大塊,擦香膏似的抹在燕鴻魁臉上。
手掌上剩下那麽一點,她隨手往自己人中上抹,以免自己昏厥,隨後蹲身一下一下地為燕鴻魁摩挲心口。
燕鴻魁喘息聲逐漸平複,燕夫人端起茶盞喂到他嘴邊,等他喝完,又給他順背。
喝過茶,燕鴻魁緩過一口氣:“琢雲不要說賭氣的話,這可是欺君之罪!就按方才商議的辦,赤契、銀票明天送到東園。”
他應該問清楚屍骨所在,驗證真假,為燕曜善後,安撫琢雲,交代燕夫人閉緊嘴巴,但現在一絲力氣也沒有了。
他站起來,身體全靠燕夫人攙著,才沒有跌倒:“老大媳婦,西間靠牆的櫥櫃抽屜下麵有悶倉,裏麵是我的私產,你取出來,算在給琢雲的裏頭。”
“是。”
“燕曜,你生而癡童,如今又有狂病,就不要到處亂走,現在就去收拾東西,搬到這裏來服侍我,也算是你盡孝了。”
“知道了,爹。”燕曜失魂落魄走出去,打開門跨過門檻,就見燕屹站在門外,異常冷靜,發出一聲冷笑:“殺人凶手。”
燕曜垂頭從他身側擠出去。
琢雲踩著碎瓷片走出來,神情平靜:“我們去玩吧。”
燕屹眉眼冷硬,跟著她走,走到東園,留芳迎接出來,琢雲進屋去換茶水弄髒的衣物。
他斜坐在欄杆上,背靠簷柱,頭頂燈籠隨風搖動,眼前一時暗一時明,眉目精致,偏女相,有少年獨有的青澀、天真,但目光陰鷙,姿態玩世不恭,是不受控製,隨時可能爆炸的黑火藥。
琢雲不是二姐。
不一樣的血脈,把他們兩人分割,和其他人無異。
他們本應息息相通,融合彼此的長處,汲取對方的力量,在一張桌上吃飯,在一起玩樂,親密無間,相互忠誠、支撐,比任何關係都要親密。
但在切割之下,還有一絲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竊喜。
竊喜之中,混合著絕望,琢雲還是二姐。
在族譜上,在聖旨上,在所有人眼中,都必須是他的二姐,沒有回旋餘地。
在心底更深處,他陷入一個出不去的漩渦,無論選擇哪一邊,都不能如意。
他該如何自處?
他舉起雙手,蓋在臉上,眼前徹底黑暗,小灰貓在廊下暴揍偷食的野貓,跑的“咚咚”作響,他睜開眼睛,放下手,看到琢雲出來,姿態英氣逼人,眉宇間有經過捶打、淬煉之後,沉靜堅毅的力量。
連奸生子都不是,是丐戶。
父母以乞討為生,子女不能和平民百姓平起平坐,進了百戲班也是賤戶。
他人賦予她的身份在下落,她自身的分量卻在上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