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小狗

字數:3776   加入書籤

A+A-


    燕屹在子時初刻驚醒,重重喘兩口氣,手腳無力,頭腦混沌,伴著疼痛,意識散在無邊無際的夜色中。
    他翻了個身,麵朝大門,睜開眼睛,看到屋中昏暗,前方貴妃榻上,越蘭和衣而臥,身上搭著一層薄衾,大門洞開,暗青色的光,夾雜著霏微白霧,從園中鋪進來。
    太陽穴一跳一跳,口中幹涸,他用力握一握拳頭,再鬆開,如此反複兩次,一手撐著羅漢床坐起來,另外一隻手摟著椅披,腦子裏還是迷糊,不能做出思考。
    這是琢雲屋裏。
    他記得自己是坐在椅子上吃飯,怎麽吃到羅漢床上來了?
    他丟開椅披,垂下兩條腿,低頭看鞋,兩隻腳插進鞋子裏,他輕手輕腳地起身,走到桌邊。
    桌上沒有飯菜,有一壺放涼的淡茶水,他揭開一隻茶盞,倒出一大杯,一飲而盡。
    他輕輕放下茶盞,人還沒有醒透,腦子裏空空蕩蕩,悄無聲息走到門邊,一步跨過門檻,站在廊下,見琢雲蹲在桂花樹下摸小灰貓,小灰貓有氣無力,躺成一條。
    丹桂樹葉綠的發沉,琢雲的臉白的發青,皮膚緊繃,神色冷厲,般般入畫,在這種淡漠的外表下,其實靈魂熱烈,幾乎是個小姑娘。
    “醒了?”琢雲扭頭看他,從丹桂下走出來,邁步上石階,在最後一級石階上坐下,蜷縮著兩條腿,打了個哈欠。
    “別動,有東西。”他彎腰,從琢雲腦袋上摘下幾點凋謝的黃褐色桂花。
    “貓怎麽了?”
    “打狗,”琢雲撣撣頭發,“二叔那邊養了狗。”
    燕屹走過去想看一眼戰敗者,小灰貓曲著腿,鬼鬼祟祟上了樹。
    他抬腿踢向丹桂,踢下來一層桂花,小灰貓炸毛尖叫,罵罵咧咧。
    他笑了一聲,走回來,往下坐了一級石階,一坐下,一股涼意從尾巴骨躥上脊梁,冷的他打了個寒顫:“你不喜歡狗?”
    “喜歡。”
    “要不要養一隻?養在前麵。”
    “不養。”
    “喜歡為什麽不養?”
    “我偷偷養過一隻白麵、黃毛小狗,被人摔死了,”琢雲停頓了一下,“當著我的麵,因為練功的人,要和修道一樣,無情無緒,無心無意。”
    燕屹臉上血色瞬間褪去,石階上起來的寒意在身體裏亂鑽,一直躥到心口。
    琢雲的回憶,讓他感覺自己走在一條肮髒汙穢的狹窄小道上,地麵是荊棘、腐爛屍體、刀尖,小道兩側是懸崖峭壁,一不小心就會粉身碎骨,往前走,是驚濤駭浪,往後看,則是黑洞洞的,不見天日。
    百戲班,也許隻是托詞。
    琢雲站起來,拍拍屁股,狡黠一笑:“我偷來巴豆,放在那個人茶裏,他拉的半死。”
    她打個哈欠:“我去睡覺,明天一早還得去都堂。”
    燕屹兩手撐在石階上,人往後仰,扭著脖子抬頭看她,這樣看,她臉上線條更加淩厲。
    他忽然起身,一步邁上石階,站到她跟前,手指在袖子裏動了一下,沒有伸出來。
    他聞到她身上潔淨的香氣,她皮囊已經如此令人著迷,皮囊內的靈魂更讓人癡迷,充滿力量、眥睚必報,她來時的道路也很精彩,驚心動魄。
    “明天我去鋪子裏,中午接你吃飯。”
    “可以。”
    九月十六日,琢雲以一手醜字,通過吏部經義策論考試。
    九月十七,琢雲穿青色圓領窄袖衫,前往嚴禁司。
    嚴禁司遠離內城,她賃馬前行,走炭場巷,炭場巷擁堵,她改走白虎橋。
    人煙稀少,偶有騾馬拉車經過,揚起巨大灰塵,“嘚嘚”聲和“咕嚕”聲空洞回蕩,太陽白晃晃一輪,很快被雲層遮蔽,天幕鐵青低垂,寒風如刀,能穿透細密布料、刺繡,割在人身上,黃色枯草直立,在風中抖動。
    在她走出炭場巷時,一抬頭就已經能望見嚴禁司。
    嚴禁司屋脊一條條筆直橫在灰色天光中,高低錯落,脊獸傲然風中,黑灰色瓦片沉沉壓在瓦底飛櫞上,簷角飛翹。
    院牆高大,不能窺探全貌,漆黑大門緊閉,階下一雌一雄兩隻石獅,瘦長有力,威嚴正氣。
    走近了,一群野狗正在當街對峙,左右兩撥,低伏身體,低聲咆哮,越發顯得這一帶冷清。
    野狗見琢雲靠近,警惕地盯住她,慢慢後退。
    琢雲仰頭,看門上匾額,黑底金字,筆力強勁,寫著“嚴禁司”。
    三個大字,斜向觀者,與漆黑的大門、簷柱,組成一塊巨大的黑影,倒向來人。
    琢雲沒有上前扣門,而是轉去儀門東便門,還未靠近,就見門邊有長行披甲執銳,一左一右守衛,神色凜然,槍頭寒光閃爍,令人望而生畏。
    琢雲正待上前說明來意,一陣馬蹄聲從身後傳來。
    她扭頭看去,就見三匹黃花馬飛馳而來,所到之處塵土飛揚,口鼻之中噴出團團熱氣,那群野狗驚的四散奔逃,躲在遠處瞭望。
    馬上之人皆戴三山冠,穿紅色圓領窄袖衫,腰間束抱肚,配環首刀,劄甲束著褲腿,兩足蹬烏皮靴,在馬上穩如泰山,直衝到琢雲麵前,才拉緊轡頭,勒馬懸停。
    打頭的一匹黃花馬人立,昂首嘶聲,落地時揚塵、馬毛氣味、熱氣全噴在琢雲臉上,離琢雲有半臂距離。
    琢雲紋絲未動,黃花馬掀起上唇,露出牙齒,嗅琢雲身上的陌生氣味,鼻子簡直要懟到她臉上。
    她這才後退三步,望著馬上人叉手:“我是前來報道的文司曹司燕琢雲,請問馬上是哪位大人?”
    她堪稱恭敬。
    馬上人年輕,不過三十來歲,高大壯實,虯髯濃密,居高臨下,態度傲然,隨著黃花馬的響鼻噴出來一聲冷哼:“不過如此。”
    身後兩名武將隨之發出嗤笑。
    琢雲泰然自若,兩手攏在袖子裏:“我也久仰嚴禁司大名,今日一見,不過如此,你是哪位大人?”
    打頭的人翻身下馬,門前守衛上前接過馬鞭,牽了馬,另外兩人也跟著從馬上跳下來,臉上沒了笑意。
    打頭的人走到琢雲跟前,上下打量她:“看不出來,嘴皮子倒是很利索,不像是武將,倒像是禦史台那群靠耍嘴皮子吃飯的,我說一句,你能頂十句。”
    琢雲在陰陰天光裏一笑,很不客氣的頂回去:“那你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