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孝思禮縛兩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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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車在返鄉的土路上顛簸,車轍碾過幹裂的黃土揚起嗆人的塵煙。官道旁的茶棚裏擠滿了趕考歸來的同鄉,十幾張臉在夕陽下明明滅滅,有眉飛色舞炫耀考題的,有垂頭喪氣抹淚的,更有三五成群湊在一起嚼舌根的,將科舉後的百態嘴臉鋪展得淋漓盡致。
“喲,這不是晏家小子嗎?聽說中了秀才?” 一個麵生的同鄉堆著笑迎上來,眼神卻在我補丁摞補丁的衣衫上打轉。我剛要拱手回話,角落裏突然爆發出粗野的嗤笑,像淬了毒的冰錐紮進心裏。
鄰村的劉二斜倚著柱子,手裏把玩著空酒碗,滿臉橫肉因醉酒而漲紅。他這次落榜後在鎮上醉了三天,此刻見了我,眼裏的妒火幾乎要燒出來:“什麽秀才老爺?我看是靠娘賣身換來的功名吧!”
這話像炸雷在茶棚裏炸開,原本嘈雜的人聲瞬間凝固。
所有人的目光 “唰” 地聚焦在我身上,有同情,有鄙夷,更多的是看好戲的興奮。那些眼神像無數根針,密密麻麻刺在我裸露的皮膚上,讓我渾身發燙。
“你胡說什麽!” 我的聲音在發抖,不是害怕,是憤怒到極致的震顫。十年寒窗的苦讀、中舉的狂喜,在這一刻被這句汙穢的話砸得粉碎。
劉二猛地將酒碗砸在地上,碎片四濺:“胡說?瓦子巷誰不知道你娘在西街肉鋪幫工?那些屠夫、那些賣身的老光棍,誰沒跟她睡過?她為了給你湊銀子,連臉麵都不要了,陪笑陪聊陪伺候,這秀才功名來得可真‘體麵’!”
“閉嘴!” 這兩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我看見周圍有人捂嘴偷笑,有人交頭接耳,那些眼神裏的曖昧與嘲諷,像滾燙的烙鐵燙在我心口。原來他們都知道,整個瓦子巷都藏著這個秘密,隻有我像個傻子一樣,心安理得地花著娘用尊嚴換來的銀子。
怒火瞬間吞噬了理智。我像瘋了一樣衝過去,手指死死揪住劉二的衣領,指甲幾乎要嵌進他油膩的皮肉裏。
十年積攢的隱忍、被欺騙的憤怒、撕心裂肺的羞恥,全都灌注在拳頭上,狠狠砸向他那張獰笑的臉。“讓你胡說!讓你汙蔑我娘!”
劉二被打得踉蹌後退,隨即像瘋狗一樣撲上來,兩人滾在滿是塵土和酒漬的地上扭打起來。他的拳頭砸在我背上,我的指甲摳進他胳膊,嘴裏全是血腥味和泥土味。周圍的叫好聲、起哄聲、勸架聲混在一起,像魔咒一樣盤旋在頭頂。
“住手!臣兒,你瘋了!” 張大叔蒼老的聲音穿透混亂,他像頭老黃牛般死死抱住我的腰,將我從劉二身上拽開。
我掙紮著還想撲上去,喉嚨裏發出困獸般的嘶吼,眼淚卻洶湧而出,不是因為疼痛,是因為那無處遁形的羞恥 —— 原來我筆下的 “民生疾苦”,離自己這樣近。
原來我引以為傲的功名,是用娘的屈辱鋪就的。
“你娘是為了你啊!” 張大叔將我按在牛車上,他的手掌燙得驚人,“你以為那些銀錢是很容易掙啊!你娘白天縫補漿洗,夜裏去幫工弄得滿手是傷,有些男人說葷話調戲她,她都咬著牙忍了!她怕你知道了分心,怕你覺得丟人,從沒跟你透過半句!”
我癱坐在車板上,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幹。娘手上那些永遠愈合不了的裂口、深夜裏壓抑的咳嗽、藏在枕下的碎銀、送我趕考時強裝的笑臉…… 無數畫麵在眼前炸開,每一個細節都在訴說她未曾言說的苦難。
剛剛中秀才的喜悅蕩然無存,隻剩下鋪天蓋地的愧疚,像泥漿一樣將我淹沒。
劉二被同鄉扶著,還在破口大罵:“本來就是見不得人的營生,還怕人說?人家好歹有個歌妓、家妓的,你娘連稱呼都有不起。”
張大叔猛地轉身,渾濁的眼睛裏迸出厲色,從懷裏掏出所有銅錢拍在桌上:“結賬!咱們走!” 他甩響牛鞭,牛車在塵土中疾馳,將那些汙言穢語和指點的目光遠遠甩在身後。
歸途的風帶著麥香,此刻卻腥甜得令人作嘔。
我望著遠處瓦子巷的炊煙,第一次覺得那熟悉的輪廓如此沉重。
張大叔的歎息在風中飄散:“你娘把所有苦都自己咽了,就盼著你能挺直腰杆做人。別讓她的心血白費,更別讓那些閑言碎語傷了她的心。”
我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血珠順著指縫滴在衣襟上。
“可她是我娘啊……” 我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這些年她守著爹留下的破屋,守著 “晏” 這個姓氏,連改嫁的念頭都從未有過,村口那座貞節牌坊雖未刻名,卻早已刻在她的骨血裏。
我知道日子苦,知道她一個婦道人家撐著家有多難,可為什麽偏偏是這樣的營生?為什麽要用貞節去換碎銀?
車軲轆滾滾向前,我的心卻在原地打轉。一邊是 “孝道” 二字沉甸甸的分量,是娘用血汗換來的今日,我怎能怨她、怪她?
可另一邊,那座象征清白的牌坊像座大山壓在心頭,爹的牌位在家裏望著我,瓦子巷的鄉鄰在背後指點,我寒窗苦讀求的不就是 “名正言順” 四個字?如今卻成了別人口中 “靠娘苟且換來功名” 的笑柄。
“大叔,” 我聲音發顫,“您說…… 娘她為什麽要這樣?”
張大叔沉默半晌,鞭子在空中甩了個響:“餓肚子的時候,尊嚴填不飽肚子;孩子要讀書的時候,牌坊換不來束脩。你娘不是不守規矩,是被日子逼得沒了退路。”
風卷起塵土迷了眼,我抬手去擦,卻抹了滿臉淚水。
是啊,我知道日子苦,知道娘為了我忍了多少委屈。可道理我都懂,心裏那道坎卻怎麽也邁不過去。
她是我敬愛的娘,是為我付出一切的娘,可她也是爹的遺孀,是該守著貞節牌坊過活的婦人。
這份矛盾像把鈍刀,在心裏反複切割,疼得我幾乎喘不過氣。
牛車越靠近瓦子巷,我的心越沉。
炊煙繚繞中,仿佛能看到村口那座冰冷的牌坊,看到祠堂裏爹的牌位,看到娘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
我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她,是該跪地謝恩,還是該質問她為何不顧名節?
這份糾結像藤蔓纏緊了心髒,勒得我快要窒息。
夕陽將牛車的影子拉得很長,我望著那片熟悉的土地,第一次覺得回家的路如此難走。
一邊是血濃於水的親情與孝道,一邊是刻入骨髓的禮教與尊嚴,我被夾在中間,進退兩難,隻能任由這無盡的糾結將我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