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書院夜話解心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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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文硯醉倒在書舍時,夜色已漫過書院的飛簷,簷角的銅鈴被晚風拂得輕響,像在替這寂靜的夜添些聲息。
我把軟榻上摞著的書籍挪開,小心將他扶上去,他腦袋一沾枕就發出輕鼾,嘴角還掛著桂花糕的碎屑,他總愛把這些甜食揣在懷裏,時不時拿出來分給我半塊。
剛轉身想去收拾滿地狼藉,就聽他 “唔” 了一聲,手腳亂蹬著把月白外袍踢到地上,錦緞料子落在青石板上,發出輕軟的聲響。他嘴裏含糊不清地嘟囔:“李子玉…… 別搶我的畫筆…… 你那破字,配用我的狼毫嗎?”
語氣裏還帶著幾分醉後的蠻橫,倒和白日裏跟人爭畫譜時的模樣一般無二。
我撿起床單給他蓋上,素色的麻布單子剛覆到他肩頭,就見他喉結滾動著咽了口唾沫,眉頭皺得緊緊的,像是在夢裏還在跟人置氣。
灶房的水缸在院裏,我提了銅壺去打水,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長,映在書院的青磚地上,像條瘦長的墨痕。倒了溫水端回榻邊,輕輕托起他的頭,將粗瓷碗沿湊到他唇邊,生怕燙著他 ——青瓷雖不如前朝瑩潤,卻也帶著幾分溫潤,此刻貼著他的唇角,竟讓我莫名放輕了呼吸。
他閉著眼喝了兩口,水珠順著下巴滴到衣襟上,暈開一小片深色。
我掏出發皺的手帕給他擦,指尖觸到他溫熱的皮膚時,才發覺自己眼神放得極柔,連動作都輕得怕驚擾了他 —— 往日裏他總愛咋咋呼呼,要麽拽著我看他新畫的山水,要麽纏著我背《詩經》給他聽,這般安靜溫順的模樣,倒讓我有些不習慣。
後半夜的風帶著寒意,從窗欞的縫隙裏鑽進來,吹得書案上的燭火搖曳。蘇文硯睡得愈發不老實,剛蓋好的被子沒片刻就被踢到榻腳。
他蜷著身子往榻邊挪,烏黑的頭發散在枕上,眼看就要滾下來。
我一次次起身把他往中間推,掖好被角時,總能聽見他磨牙的輕響,“咯吱咯吱” 的,像隻偷啃粟米的小耗子,倒讓這冷清的書舍多了些活氣。
偶爾他會突然嘟囔幾句夢話,一會兒帶著哭腔喊 “先生別罰我抄《禮記》,我下次再也不敢在畫稿上塗先生的胡子了”,一會兒又笑出聲,聲音軟得像浸了蜜:“晏臣中舉啦…… 我要畫隻金鳳凰送他,比李子玉那隻破孔雀好看十倍!” 我聽著這話,指尖頓了頓,心裏竟泛起些微的暖意,連帶著夜寒都散了幾分。
正彎腰收拾散落在地上的畫稿,他猛地一個翻身,領口的布結鬆了,衣襟敞開大半。
月光恰好從窗欞間漏進來,落在他胸口,我眼角的餘光瞥見一層素色的絹布緊緊纏著,邊緣還繡著細碎的蘭草紋 —— 那紋樣絕非男子所用,士族男子束胸多為粗布,且從不繡這般精巧的花草,倒像是女子常用的裹胸樣式。
心裏猛地一驚,指尖的畫稿 “嘩啦” 一聲掉在地上。
我慌忙俯身去撿,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掃過他的胸口 —— 那絹布裹得極緊,將原本該是男子寬闊的胸膛束得有些纖細,再想起他平日裏說話總帶著些軟糯的尾音,跑跳時也比尋常男子輕盈,甚至連力氣都小些,往日隻當是他養尊處優慣了,此刻想來,竟全是破綻。
可轉念又一想,許是他小時候受過重傷,胸口留了猙獰的疤痕,才用這般細致的絹布遮掩,不願被人瞧見。
世家子弟多好顏麵,若是身上有疤,尤其是在顯眼處,難免會被人議論,他這般遮掩,倒也合情合理。
這般想著,心裏的驚濤駭浪漸漸平息,隻是那點不知名的異樣情緒,像顆小石子投進心湖,漾開圈圈漣漪,久久不散。
我連忙壓下這異樣,告誡自己莫要胡亂揣測,同窗之間,當守本分。
我輕手輕腳幫他攏好衣襟,指尖碰到那微涼的絹布時,動作放得更輕了,生怕觸碰到他不願人見的傷痕,也怕自己再生出些不該有的念頭。
竹凳就放在榻邊,我坐下時盡量放輕動作,避免發出聲響。
聽著他斷斷續續的夢話,倒不覺得困倦 ——
見他額角滲了薄汗,我就用帕子沾了涼水給他擦。
他又開始亂動,一隻手伸到榻外,眼看就要碰到地上的硯台,我連忙伸手按住他的胳膊,掌心觸到他溫熱的皮膚,心裏竟生出種照顧自家小弟的感覺 。
雖然他比我小不了幾歲,卻總愛跟在我身後,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連帶著眼神都軟了下來,藏著自己都沒察覺的寵溺。
天光泛白時,蘇文硯還在睡,磨牙聲和夢話沒停過,一會兒說要找先生評理,說李子玉的字不如他的畫好看;一會兒又委屈巴巴地說 “娘別收我的墨汁,那是我攢了半個月的月錢買的徽墨”。
我把銅盆裏的溫水換了新的,坐在竹凳上看著他,忽然覺得這鬧騰的一夜,竟讓書院的冷清都散了些 。
竹凳的涼意透過粗布衣衫滲進來,我卻毫無睡意。
蘇文硯翻了個身,裹胸布的邊角又從衣襟裏露出來,蘭草紋在晨光裏若隱若現,比夜裏看得更清晰了些。
我伸手替他把衣襟拽得更緊些,指尖無意間觸到他肩頭的骨頭,才發覺這看似養尊處優的公子哥,竟瘦得能摸到骨縫 —— 想來他平日裏也並非那般無憂無慮,或許也有自己的難處,隻是從不肯在人麵前顯露罷了。
後半夜起了風,書舍的窗欞被吹得吱呀作響,像是在抱怨這夜的漫長。
我起身去關窗,回頭時見蘇文硯縮成一團,像隻受了寒的小貓,臉色都有些發白。
銅盆裏的水漸漸涼了,我提著壺又去院裏打水。
天邊已泛起魚肚白,灶房的煙囪開始冒起炊煙,是早起的雜役在準備早飯,遠處傳來早起商販的吆喝聲,賣豆漿的、賣包子的,聲音混在一起,帶著晉朝市井的煙火氣。
打水回來時,見蘇文硯把外袍蹬到了腰際,裹胸布的係帶鬆了半截,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肌膚,比尋常男子的皮膚細膩許多。
我連忙放下銅壺,快步走過去替他係好,手指碰到那層薄薄的絹布時,心裏竟有些發慌,像是碰了什麽不該碰的東西 —— 那異樣的情緒又冒了出來,這次卻更清晰些,像根細針輕輕紮在心上,又麻又癢。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移開目光,把注意力放在收拾畫具上,告訴自己不過是同窗間的尋常照料,莫要多想。
轉身輕手輕腳地走出書舍,晨光落在身上,帶著清晨的微涼,可心裏卻像揣了團火,連腳步都輕快了些。
這鬧騰的一夜,倒像是給我心裏那些亂糟糟的情緒,來了場無聲的梳理 —— 往後不管科舉結果如何,能有這樣的同窗相伴,也算不負這寒窗歲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