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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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9年4月,山神廟前的桃花開得正豔。杜若抱著剛出月子的女兒,公公跪在神像前砰砰磕頭。香爐裏插著三柱高香,青煙筆直地升向斑駁的房梁。
    “求山神老爺收下我家孫兒當幹兒子...”李父額頭沾著香灰,把十二個白麵饅頭整整齊齊碼在供桌上。李輝趴在他背上,後腦勺還留著摔傷的疤,小臉蠟黃得像陳年的窗紙。
    三天前那聲悶響,杜若到現在想起來還腿軟。李輝從廊簷摔下來,後腦勺著地的那聲“咚”,像塊石頭砸在她心口。孩子當時就沒了聲息,嘴唇烏青,怎麽掐人中都不醒。赤腳醫生紮了七針,李輝才“哇”地哭出聲,可眼珠子直往上翻,米湯喂進去又原樣吐出來。
    風水先生捋著山羊胡說:“這孩子命裏帶劫,得認個硬氣的幹爹。”煙袋鍋往西山一指,“就托給山神吧,每年生辰上供,到十二歲贖身。”
    說來也怪,自打認了山神做幹爹,李輝再沒昏過。小臉漸漸有了血色,也能喝下半碗小米粥了。杜若摸著兒子新長出來的頭發茬,心裏卻像壓著塊石頭——供桌上的饅頭白得刺眼,那是家裏最後的白麵。她奶水不足,李家也舍不得買奶粉,女兒已經喝了一個星期麵糊糊了。
    農曆五月二十二,女兒滿四個月,臉蛋總是紅撲撲的,孩子還沒起大名,杜若就做主給她起了個小名,叫安安,平平安安。這孩子比李輝當年壯實,藕節似的胳膊上能捏出褶子。杜若撩起衣襟喂奶,孩子吮了半天,突然鬆開乳頭哇哇大哭——奶水又不夠了。
    “賠錢貨倒嘴刁。”婆婆嘟囔著,往炒麵裏兌了勺糖。安安餓極了,小嘴吧嗒吧嗒吃得滿臉糊糊。
    這天晌午,村裏大喇叭突然響起:“育齡婦女注意了!計生辦上門服務...”杜若剛把女兒哄睡,院門就被拍響。三個穿白大褂的女人闖進來,領頭的舉著個鐵盒子:“二胎結紮光榮!”
    杜若被按住檢查,褲子褪到膝蓋時,她看見院角的李輝正用樹枝捅螞蟻窩。手術刀涼颼颼劃過肚皮,她咬住嘴唇想:還好安安睡著了。
    三天後麥收開始,李家父子撲在了地裏。杜若做了結紮手術無法下地,婆婆抱著李輝出去串門了,安安被獨自放在炕角。杜母來的時候,發現安安渾身滾燙,小臉通紅得像灶膛裏的火。她慌忙解開繈褓,發現尿布已經濕透變硬。
    杜母大駭:“這孩子怎麽這麽燙!”
    杜若心急如焚卻無法起身,杜母抱著孩子狂奔到大馬路上,天馬上就要黑了,去縣城的班車到五點就停運了。杜母急得直掉眼淚,迎麵來了個騎二八杠的老漢,那人見祖孫情急,二話不說讓杜母上車,蹬車蹬得鏈子嘩啦響。杜母坐在後座,安安的小身子在她懷裏越來越沉。
    縣醫院急診室的鍾指向七點十分。護士一量體溫,水銀柱蹭地竄到41度。
    “怎麽才送來?”醫生扒開安安的眼皮,孩子的瞳孔直往上翻,“都燒成肺炎了!”
    搶救室的燈亮到半夜。杜母蹲在走廊,雙手合十祈禱滿天神佛救救自己的外孫女。十二點半,醫生摘下口罩,歎道:“脫離危險了。再晚十分鍾,這孩子就沒了。”
    出院那天,李宏來接她們,杜母懷裏抱著安安,李宏看了一眼孩子雙目緊閉的虛弱樣,嘲道:“病秧子生的小病秧子。”杜母氣得心砰砰直跳。
    秋收後的一天,杜若抱著安安去村東頭串門。小馬新開了間雜貨鋪,玻璃櫃台擦得鋥亮,各色布料整整齊齊碼在貨架上。
    “你有這手藝,開個裁縫鋪準紅火。”小馬摸著安安的小褂子——那是杜若用舊床單改的,領口還繡著朵小梅花。
    杜若心頭一動。夜裏她盤算著:一台縫紉機,兩匹布,再在臨街牆上開個窗...李輝的學費,安安的藥錢,就都有了著落。
    這念頭還沒暖熱,就被李宏一桶冰水澆滅了。他是從李母那兒聽說的,進門就踹翻了洗臉盆。
    “開店?你咋不上天?”李宏眼睛瞪得像銅鈴,“跟那些長舌婦學野了心!”
    杜若護著縫紉機——那是娘家給的陪嫁,蝴蝶牌的,機頭上還描著金線。“我就想給孩子掙點藥錢...”
    “啪!”酒瓶子砸在縫紉機板上,玻璃碴崩到安安的小被子上。李宏掄起板凳,對準機頭就是一下。“我讓你心野!讓你往外跑!”
    齒輪零件蹦了一地。杜若去攔,被一把推坐在零件堆裏,手掌頓時見了血。李宏噴著酒氣湊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啥...想飛出老子手心?做夢!”
    第二天,小姑子抱著小女兒回娘家。那孩子比安安小三個月,裹著嶄新的卡通抱被。一進門就大呼小叫:“媽!你白頭發又多了!”
    杜若正在染發膏裏兌熱水,頭也不抬:“我剛嫁過來時媽就有白頭發,染過兩回了。小姑是稀客,沒注意到也正常。”
    小姑子被噎得臉通紅——她每月至少回娘家三趟。李母趕緊打圓場:“你嫂子學設計的,眼光好...”
    “那是!”小姑子變戲法似的掏出雙新布鞋,“爸,試試合腳不?”
    李父笑得露出豁牙:“還是親閨女貼心!”
    杜若擰緊染發膏蓋子。蝴蝶牌縫紉機的殘骸還堆在柴房,陽光從窗欞照進來,零件上的金漆一閃一閃,像極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