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橫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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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9年農曆八月,桂花香飄滿杜家溝的土路。杜母騎著自行車從縣城回來,車把上掛著給準兒媳李瑛買的紅呢子大衣,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哧——”刺耳的刹車聲劃破黃昏。杜母連人帶車被甩出三米遠,頭撞在路碑上,血立刻糊住了左眼。昏迷前最後的意識,是懷裏的紅呢子大衣慢慢被血浸透,變成了更深的顏色。
    縣醫院走廊,杜家父子對麵而立,久久沉默。
    “花那冤枉錢幹啥?”杜父瞥了眼重症監護室,“半截入土的人了...”
    杜軍哽咽難言,不敢相信瞬息之間自己就要失去母親了。
    最後還是杜母的弟弟掏空了積蓄。這個當年靠姐姐輟學打工才讀完大學的男人,在繳費單上簽字時眼淚直流:“姐,終於到了我報答你的時候…”
    杜若第二次去看母親時,帶上了李輝。兩歲的男孩踮腳趴在玻璃窗上,在姥姥纏滿繃帶的臉上找熟悉的皺紋。回程的土路顛簸,孩子在後座睡著了,口水浸濕了杜若的後背。
    剛把李輝放到炕上,李宏就衝了進來。拳頭像冰雹般砸下時,杜若下意識護住了頭。
    “敢帶我兒子去死人堆裏!安安哭啞了嗓子!我媽切菜傷著手還幫你看孩子!”李宏的唾沫星子噴在她臉上,帶著濃重的怨恨。
    杜若蜷縮在炕角,透過淚光看見公公在門外豎大拇指。婆婆抱著安安站在灶房門口,食指上纏著紗布——其實傷口早結痂了,但紗布能讓父子倆更心疼。
    “我媽還在醫院裏...”杜若把這句話和血咽回肚子裏。
    灶台上擺著剩飯,李家父子這兩天幹活吃得多——每頓兩大碗麵條,拌著油潑辣子呼嚕呼嚕往下灌。
    轉眼到了2000年臘月。快兩歲的安安輕得像片羽毛,小臉上唯一突出的是那雙大而黑亮的眼睛。李瑛愛極了這個安靜的外甥女,臨盆在即還抱著她不撒手。
    “姐,安安比洋娃娃還乖。”李瑛把臉貼在孩子細軟的頭發上,對著她柔嫩的臉蛋親了一口。
    杜軍從鎮上買回一掛鞭炮,說是等孩子出生的時候放。杜若正幫忙疊尿布,院門突然被踹開。李宏帶著一身酒氣闖進來,眼睛紅得像年畫裏的鍾馗。
    “招呼不打就回娘家?”他一把揪住杜若的衣領,“當我死了?”
    杜軍扔下鞭炮衝過來。兩個男人扭打在地上,揚起一片塵土。李宏嘴裏不幹不淨:“小舅子急著當爹?是不是你姐偷人的種...”
    李瑛聞聲出來,李宏一看表妹來了,故意停手,生生挨了杜軍一拳。李瑛看見的便是丈夫在毆打表哥。隻見她抱著肚子往地上一躺,大聲哭喊著:“自家人打自家人哩!杜家人欺負人!我不活了!”她哭得臉都花了,頭上沾滿草屑。
    動靜引來了隔壁的鄰居,一個個聚在門口看熱鬧。
    杜軍見李瑛如此,嚇得什麽也顧不上了,隻得住手安慰她;杜母氣得直掉眼淚,安安嚇得哇哇大哭;杜若怕牽累了娘家,隻能暫時安撫李宏。杜父卻躲在裏屋抽煙,對外頭的混亂充耳不聞。太爺的拐杖在磚地上杵得咚咚響,這個曾在對越戰場上拚過命的老兵,如今患有腿疾,隻能眼睜睜看著鬧劇發生。
    太婆坐在西廂房的炕上搓麻繩,聽著外麵的動靜,手指被麻線勒出血印子。二十年前,她的小女兒不堪受辱,從崖上跳了下去。那年她剛給女兒做了件紅嫁衣,後來成了壽衣。
    “要是她爹當時在的話…”太婆望著牆上泛黃的軍裝照。照片裏的男人胸前別著抗美援朝勳章,卻護不住自己的親骨肉。
    杜父終於從裏屋出來,看見兒子被打青了臉,女人們哭成一團,隻是皺了皺眉:“吵什麽?還嫌不夠丟人?”
    杜母哭道:“她是你親閨女啊!”隔壁老太爺的拐杖聲更響了,像陣亡將士的鼓點。
    杜若抱起嚇呆的安安,主動挽住李宏的胳膊:“別鬧了,咱們回家...”
    回到李家已是暮色四合,李宏的怒火在酒精裏越燒越旺。杜若剛把安安放上炕,頭皮就傳來撕裂般的痛——李宏揪著她的長發,像拖死狗一樣往院裏拽。安安尖叫著撲上來,被李宏一揮手甩到窗框上。
    鮮血立刻從孩子眼角湧出,在雪白的臉蛋上開出猙獰的花。李輝聽到動靜,光著腳丫跑到門邊,被李母一把抱走。杜若在劇痛中抬頭,竟看見李母嘴角沒來得及收回的笑意。
    夜深了,杜若蜷在炕沿給安安按著傷口。血止住了,但孩子一直發抖,小手死死攥著她的衣角。李宏在堂屋打鼾,酒氣混著血腥味在屋裏彌漫。
    月光透過窗欞,照在女兒稚嫩的臉上。杜若盯著那點微光,想起小馬說的話:“你手藝這麽好,要是去鎮上開個裁縫鋪...”
    柴房裏的老鼠開始窸窸窣窣地啃糧食,這聲音和二十年前太婆小女兒跳崖那晚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