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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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放學鈴聲響起時,蘇棠已經收拾好了書包。九月底,陽光依然灼熱,將鉛筆盒曬得發燙。她像往常一樣,沿著校門口那條兩旁種滿梧桐樹的小路慢慢走回家。
走到巷口,蘇棠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外婆正拉著架子車,佝僂著背往前走。車上的蔬菜已經所剩無幾,看來今天的生意不錯。
“外婆!”蘇棠小跑過去,書包在背後一顛一顛的。
外婆停下腳步,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臉上露出疲憊的笑容:“安安放學啦?”
蘇棠點點頭,看著外婆被太陽曬得通紅的臉和幹裂的嘴唇,心裏一陣難受:“外婆,去我家吃飯吧。我和我媽都很想你。”
外婆搖搖頭,從兜裏摸出兩元錢給蘇棠:“安安乖,過兩天就要收麥了,忙完我再來。”她的手掌粗糙得像砂紙,指縫裏還殘留著泥土的痕跡。
蘇棠接過錢,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目送外婆拉著空車漸漸遠去,她轉身跑向路邊的小賣部,用那兩元錢買了一根雪糕。奶油味的冰涼在舌尖化開,暫時驅散了秋老虎的燥熱。
回到家,杜若正在廚房炒菜,鼓風機的轟鳴聲蓋過了蘇棠開門的動靜。直到蘇棠站在廚房門口喊“媽”,杜若才回過頭來。
“外婆今天賣完菜從咱家巷口經過,我讓她來吃飯,她說過兩天再來…”蘇棠一邊舔著雪糕一邊說。
杜若的臉色變了,鍋鏟“咣當”一聲砸在炒鍋裏:“你外婆賣了一天的菜肯定累壞了,你這孩子怎麽一點都不懂事,就知道吃!”
蘇棠愣住了,雪糕融化滴在她的手指上,黏糊糊的。她不明白為什麽邀請外婆來吃飯反而成了不懂事,但母親眼裏的責備讓她胸口發悶。
“對不起,媽媽。”蘇棠低下頭,小聲說道。
杜若歎了口氣,轉身繼續翻炒鍋裏的菜:“去洗手準備吃飯吧。”
蘇棠垂頭喪氣地回到自己房間,一口吞下剩下的雪糕,冰涼的甜膩突然刺激到太陽穴,尖銳的疼痛讓她皺起眉頭。她坐在床邊,聽著廚房裏鍋鏟碰撞的聲音,第一次感到自己和母親之間隔著一道看不見的牆。
一個星期後的傍晚,蘇棠像往常一樣放學回家。走到家門口時,她驚訝地發現大門上掛著鎖。往常這個時間,父母至少有一個已經回來做飯了。
蘇棠從書包側袋摸出鑰匙——那是杜若用一根紅繩串起來掛在女兒脖子上的,後來因為蘇棠覺得“像幼兒園小朋友”而改放在書包裏。鑰匙轉動的聲音在安靜的巷子裏格外清脆。
屋裏一片寂靜。蘇棠放下書包,倒了杯水喝,然後拿出課本開始寫作業。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她打開台燈,暖黃的光照亮了作業本。數學題做了一半,她的肚子開始咕咕叫。
“可能爸媽今天加班吧。”蘇棠自言自語,繼續埋頭寫作業。
當時鍾指向八點半,作業已經全部完成。蘇棠又複習了第二天的課程,直到眼睛發酸才停下來。客廳的老式掛鍾顯示九點整,父母依然沒有回來,也沒有任何消息。
蘇棠按照平時的習慣收好課本,鋪好床,打開了電熱毯。北方的初秋夜晚已經開始變涼,供暖還要等兩個月。做完這些,屋裏依然靜得可怕。
“得給爸爸打個電話。”蘇棠想起父親單位有值班電話。她跑到隔壁想借電話,卻發現鄰居家大門緊鎖,整個胡同黑漆漆的,隻有零星幾戶人家的窗戶透出燈光。
不安像潮水一樣漫上心頭。蘇棠跑回家,目光落在電視機旁的花瓶上——那是老蘇偶爾會放零錢的地方。杜若教導過她“不問自取是為偷”,但現在情況特殊。
蘇棠倒出花瓶裏的雜物,十幾枚一元硬幣叮叮當當落在桌上。她數了數,一共十三元,足夠在小賣部打公用電話了。
鎖好大門,蘇棠攥著硬幣往巷口的小賣部跑去。夜風拂過臉頰,帶著初秋的涼意。遠遠看見老板娘正在拉下卷簾門,蘇棠急得大喊:“先別關門!讓我打個電話,我有急事!”
老板娘認出了經常來買東西的蘇棠,停下關門的動作:“這麽晚了,什麽事啊?”
“謝謝阿姨!”蘇棠彎腰鑽進去,手指發顫地拿起座機,撥通了老蘇單位的號碼。
漫長的等待音後,一個渾濁的聲音接起電話,嚷道:“下班了啊,要找人明天的!”
蘇棠急得快哭出來:“請等一下!我是蘇建明的女兒,請問他為什麽還沒有回家?”
“老蘇的女兒啊,”對方的聲音緩和了些,“他五點就走了,好像是丈母娘出事了。你別擔心,早點回家吧啊。”
電話掛斷後的忙音打破了蘇棠最後的鎮定。丈母娘——不就是外婆嗎?外婆出什麽事了?為什麽沒人告訴她?
這些問題在蘇棠腦海中盤旋,而胃裏傳來的灼燒感提醒她已經很久沒吃東西了。她機械地向老板娘道謝,走出小賣部,夜風更涼了。
蘇棠低著頭往家走,滿腦子都是外婆的事。就在她心不在焉地跨進家門時,右腳突然被門檻絆住,整個人向前撲去。
“砰!”
蘇棠的下巴重重磕在水泥地上,先是麻木,隨後劇痛襲來。蘇棠家的門檻比鄰居家都高,平時她忘記帶鑰匙時會抬起門檻從下麵爬進去。此刻這個曾經幫助過她的高門檻,卻讓她摔得眼冒金星。
蘇棠趴在地上,突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委屈。淚水無聲地滑落,混著下巴上的血和泥土。她無聲地哭了一分鍾,然後若無其事地爬起來,鎖上門,走進家裏。
鏡子裏,她的下巴已經破皮,滲著血絲。蘇棠用清水洗淨傷口,塗上碘伏,刺痛讓她倒吸一口涼氣。接著她洗了腳,拿起床頭的鬧鍾——這是她上小學時杜若買的,粉色的外殼已經有些褪色。
定好明早六點半的鬧鈴,蘇棠鑽進被窩。電熱毯已經把床鋪烘得暖融融的,她雖然怕冷,但仍記得母親的叮囑,睡前關掉了開關。黑暗中,她摸了摸下巴的傷口,火辣辣的疼。
窗外偶爾傳來幾聲犬吠,遠處馬路上汽車駛過的聲音忽遠忽近。蘇棠蜷縮在被子裏,聽著自己的心跳。父母今晚大概是不會回來了。
八歲的蘇棠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原來成年人世界裏的離別可以如此突然,連一句解釋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