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無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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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陽的日頭,落得很快。
    神都洛陽城內傳來陣陣嘈雜聲,那是收市的信號。
    商鋪們忙著將自己擺在街麵上的東西收回去,來往的胡商駝鈴聲在坊間深巷傳蕩。
    淨街鼓一聲接著一聲,從皇城方向沉沉地蕩在大街小巷。
    天徹底黑透了。
    各坊的坊門依次關上,沉重的包鐵木門吱呀作響,街麵上除了巡夜的金吾衛,隻剩下更夫提著燈籠,敲著梆子,慢悠悠走過的身影。
    而此刻城東方向,漆黑一片,隻有幾座高聳的殿宇簷角下,隱約間可以看到衛士們手中兵刃反射出的點點冷光。
    夜色下的東宮,燈火通明,卻十分安靜,隻能聽到幾聲燭火燃燒發出的“嗶剝”聲。
    一棟高聳的廡殿頂式建築矗立在正中央。
    二層。
    一名身著玄色圓領袍衫,錦麵繡有雲龍,腰係金玉材質蹀躞帶,約莫四十歲上下的男子負手站立在窗前。
    太子李顯,此時並未安寢,一雙炯目望著庭院中一株碩大的芭蕉,麵色沉靜如水。
    心腹內侍墊著腳,悄聲而入,微微躬身,低聲稟告了楚瀟瀟連夜呈送麟台的奏疏內容,以及她決定親赴涼州徹查此案的請求。
    李顯緩緩轉過身,簷下明晃晃的燈籠將他略顯蒼白的臉色映襯得明暗不定,光影昏暗,讓人看不清他眼中最真實的情緒。
    “她倒是敏銳,也很決斷…”太子的聲音非常平淡,似乎在訴說著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聽不出到底是讚許還是其他。
    “僅憑幾根破骨頭,幾句古突厥的密文,就敢直指涼州馬場,還決心徹查此案…有魄力,也有股子底氣,還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
    李顯緩緩來到桌子旁坐下,自顧自地品著香茗,指尖無意識地敲著膝蓋,目光並未看向內侍,似是隨口一問:“有意思,真是有意思…狄閣老對此事…可有說法?”
    內侍微微躬身,聲音壓得非常低,“回太子,狄閣老見到奏折的第一時間並沒有直接表明態度,反而是沉默了許久…”
    “哦?”李顯這時才緩緩抬起眼,伏於膝蓋上的手停止了敲打的動作,呢喃道:“閣老何以在此事上沉默?”
    隨後,壓著嗓子,沉聲道:“閣老沉默之後呢?說了什麽?”眼中帶著一絲迫切,似乎想急於知曉狄仁傑的意見。
    內侍的頭垂得更低了些,“狄閣老對張閣老說…‘解鈴還須係鈴人’,既然那根‘線頭’已經到了她手裏,那便讓她去吧,這盤死棋,總要有人去攪動一番,不然…怎能見真章。”
    聞言,李顯的嘴角勾起一抹令人難以捉摸的弧度,是笑又似嘲。
    “嗬嗬嗬…閣老當真還是看得起她了,也不怕她這把‘刀’太過鋒利,反而割傷了自己,甚至…徹底攪亂了棋盤?到時候,可難收場了…”
    內侍站在那裏頭都不敢抬一下,聲音愈發輕緩了不少,“狄閣老還說…‘涼州的風沙,最能磨礪人也能吞人’…楚家女兒此去戈壁,是去拂去塵埃,重現舊案真相,還是…最終與真相掩埋在西北的風沙之下,皆看她的造化了…”
    他稍作停頓,眉頭微蹙,努力回憶著狄仁傑當時的語氣,“有些舊事,埋得再深,也要見見天日,昔日楚雄…死得終究是不明不白,陛下心中,未必沒有疑慮…”
    太子眼神一凝,端著茶盞的手忽地抖動了一下,身體慢慢前傾,“楚雄…”他小聲地呢喃了一聲,“狄公…果然也是一直未曾放下此事。”
    站立在堂下的內侍不敢言語,“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狄閣老說完後就將楚大人的奏折放了起來,而後便轉身進了內堂,再沒有出來…”
    李顯重新靠回椅背,擺了擺手,語氣也恢複了平淡,“好了…你先下去吧…”
    內侍如蒙大赦,頭重重地磕在地上,“是,奴婢告退。”隨後起身,倒著退出了房門,且細心地將門虛掩起來。
    而李顯這時緩緩站起身,再次踱到窗邊,呢喃自語:“解鈴還須係鈴人,是啊,可是那係鈴之人,如今又在何方呢?楚瀟瀟啊,楚瀟瀟,你究竟能查到什麽呢?”
    窗外天色愈發漆黑,唯有桌上的燭火獨自搖曳,那微弱的燭光下,太子臉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子時到…!”
    牆外坊間傳來打更人敲擊梆子的聲音和報時的高呼。
    桌上的燭火已燃燒大半,但那個身影仍舊在屋內踱步,不曾入眠。
    “來人…”太子對著門外輕呼一聲。
    “殿下。”門外的衛士恭敬地回答道。
    “去…將魏銘臻叫來…”
    “是。”
    隨後,他緩步來到書案之前,手掌在紫檀木的桌麵上劃過,指尖有意無意間掠過案上幾份攤開的奏報。
    其中一封上麵赫然寫著【涼州刺史元鎮威奏報左威衛郭榮糧草調動事】…
    “涼州…”他嘴唇微張,輕聲吐出這兩個字,似乎這是他壓在心頭一塊沉重的巨石,時常讓其喘不過氣來。
    作為西北重鎮,扼守絲綢之路咽喉,更是邊疆軍事要衝,而那馬場,更是重中之重,敏感中的敏感。
    楚瀟瀟此行,若真能查出一些東西,固然皆大歡喜,天下太平。
    但是,萬一呢?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萬一她查不出什麽,反而會打草驚蛇,引發邊關動蕩,這個罪過,即便是自己這個太子也擔待不起,一旦皇帝秉雷霆之勢而下,這將又是一場血雨腥風。
    李顯怔怔地看著案上這幾封拆開的密報,沉默良久,“楚雄,你當真生了個好閨女…”
    他對楚瀟瀟,確有借其力以查長年鎮守邊疆,私下又與梁王來往密切的將軍,但也存著疑惑。
    此去涼州,山高路遠,危機四伏,正是磨煉其心性,觀察其能力,確定其立場的最佳時機。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在微弱的光線下犀利異常,透著一股似飛鷹在空中盤旋,鎖定獵物後的狠辣與果決。
    就在這時,門外一個沉悶的聲音響起:“殿下,末將魏銘臻奉命前來。”
    李顯隻是在桌子上叩擊兩下,魏銘臻輕輕推開門走了進來。
    “銘臻啊,來的正好,先坐下…”
    李顯和風細雨一般的語氣,讓魏銘臻一時間不知所措,站在一邊微微躬著身子,“銘臻不敢,殿下吩咐便是。”
    “坐下…坐下…”李顯走到身邊拉著他,將他按在了椅子上,開始問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你來了東宮幾年了?”
    魏銘臻身體前傾,側坐在椅子上,恭敬地答道:“回殿下,我來此已經兩年有餘了。”
    “對對對,瞧我這腦子,天授元年你還在金吾衛任法曹參軍,後來還是我和盧大將軍點名將你要了過來。”
    “是的,殿下,當年若非殿下您,隻怕銘臻因那件事就要…”
    不等他把話說完,李顯抬起手打斷了他,“過去的事情了,無需再提,不過讓你在東宮確實有些屈才了…”
    一聽太子此言,魏銘臻急忙跪倒在地,俯首言語:“銘臻萬不敢有此念,殿下對銘臻猶如再造之恩,銘臻萬死難報…”
    “你看你,動不動就來這一套…快起來…”李顯眼中盡顯滿意之色,在他磕了四五個頭後,這才緩緩伸出手將他扶起來。
    “知道你對孤忠心可嘉,眼下有一樁差事需要人去辦,不知銘臻肯不肯走這一遭?”
    說罷,便自顧自端起茶盞品著,眼睛餘光時不時瞥看魏銘臻的反應。
    魏銘臻眼睛一亮,當即表示,“殿下盡管吩咐,刀山火海,義不容辭,即便是搭上銘臻這條命,也給殿下辦成這件事。”
    李顯當即擺擺手,臉上帶著一絲笑意,“不要這麽緊張,又不是危險營生,隻是讓你去一個地方,將那裏的情況傳遞回來,僅此而已。”
    “敢問殿下,所指何處?”
    “涼州!”
    這二字一出口,魏銘臻搭在膝蓋上的右手小指微微地抖動了一下,臉上肌肉瞬間僵了一下,瞥了一眼麵前的太子,發現並未察覺,旋即又恢複正常,“銘臻定不辱命。”
    “好好好,既如此,魏銘臻聽旨…”李顯這才放下茶盞,來到書案前,將一份手諭遞了出去,“著東宮金吾衛魏銘臻即日調任涼州折衝府折衝都尉,全力配合楚瀟瀟查案,務必保障其安全,確保查案順利進行…”
    頓了頓後,太子語氣沉了一些,臉上的笑容也瞬間隱去,添了一句:“此番赴涼州,一應事務,無論巨細,需及時報予東宮知曉。”
    魏銘臻身軀猛地顫了一下,一抹厲色在眼角閃過一瞬,當即跪倒在地,將拳抱於頭頂,“末將魏銘臻,領命,定不辜負殿下所托,全力保護楚大人的安全。”
    配合查案是真,保護安全也是真,但比這二者更為重要的,卻是“監督”與“匯報”。
    這道命令,讓他心中當下靜如止水,緊張的感覺瞬間煙消雲散,默默地呼出一口氣。
    看來,太子殿下,並未完全信任這位被皇帝破格提拔起來的勘驗使,因故才讓自己從中監視其行蹤。
    “好了,你回去收拾收拾,親點三十名金吾衛於明晨卯時在城門外等候,隨同楚大人一同前往涼州。”
    李顯的語氣聽不出半分情緒的波動,但在魏銘臻臨出門前,還是多提了一嘴,“切記,一應事務,務必及時報回,以便孤了解西北的情況,此事事關國體,還望魏將軍能不負孤的一番心意才是。”
    “銘臻明白。”說罷,轉身退下。
    在魏銘臻離開房間後,李顯的目光重新望向窗外,洛陽城的夜色如徽墨一般濃稠。
    “來人…”他聲音低沉,不知在對誰講,“把香菱叫來…”
    “是。”暗處傳來一個十分沙啞的聲音,隨後隻聽得門“吱呀”響了一聲後,便一切又如尋常一般靜謐。
    他伸手觸摸著窗邊的一朵百合,低聲自語,像是說給自己聽得,又像是說給即將西行的人:
    “楚瀟瀟,讓孤看看,你究竟有沒有狄仁傑說得那麽厲害,而且,你又究竟是敵…還是友?”
    晨光微熹,穿透雲層撒在城外的洛河上,水流東去,點綴著粼粼波光。
    楚瀟瀟一夜未眠,已將此行的所需之物盡數打點整齊。
    她的行囊遠比尋常人還要簡單。
    除了幾件換洗衣物,便是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木匣子、木盒子,裏麵堆滿了驗屍所用的各類工具,藥材。
    所乘的馬車上,也早已按她的要求放好了幾壇子烈酒和酸味刺鼻的陳醋。
    她轉身從案上將自己的“天駝屍刀”和“白骨銀針”隨身放好,看著桌麵上鋪開的麟台批複,臉上一如平常,唯有心底泛起一絲漣漪。
    【準其所奏,便宜行事】
    短短八個字,卻有些出乎她的意料,想來不是太子的手諭在其中起了作用,便是那位玩世不恭之人下了功夫。
    轉身離開房間時,那柄昨日黃昏時分取出的佩刀已在手上。
    她的目光再次看向刀鞘,雙手拂過上麵的紋理,在“楚”字上摩挲了半天,便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大理寺。
    門前,孫錄事已將馬車和其他物件均準備妥當,楚瀟瀟看了他一眼,又環顧四周,平靜道:“金吾衛還未到嗎?”
    孫錄事弓著身,“魏將軍早上差人來報,說金吾衛已準備就緒,在城外十裏等候。”
    楚瀟瀟回頭抬眉看著門前碩大的牌匾,上麵“大理寺”三字,讓她心神一顫。
    此去涼州,結果尚未可知,八具冤骨還靜靜躺在殮房的木架上,若不能為死者鳴冤,為逝者訴願,怎對得起這匾額之上的朗朗乾坤。
    “既如此,那我們便出發吧,莫讓人家多等。”她將頭轉回,沒有半分猶豫,走向了馬車。
    “楚大人…楚大人…”
    遠處坊街口的幾聲高呼,讓已經登上馬車的楚瀟瀟停下了腳步。
    回頭看去,一位穿著紫色圓領錦袍的中年男子正策馬飛奔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