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隱晦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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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瀟瀟臉色一沉,眼神愈發犀利起來……難不成是有人要阻止自己前往涼州?
    這個念頭剛一升起便被自己瞬間否定,天子腳下,又是大理寺門前,誰敢造次。
    “孫錄事,來人意向不明,如有突發情況,可攜帶骸骨前往麟台。”
    “大人,您…”
    話音未落,那人策馬已至近前。
    身手十分敏捷,翻身下馬的動作行雲流水,落地穩健,腳下生根,一看便知是個“練家子”。
    “楚大人,耽誤您幾刻,我家老爺有請…”來人抱拳躬身,姿態謙卑,但言語間卻又顯得不卑不亢。
    “你家老爺是誰?”楚瀟瀟不由得後撤半步,右手緩緩探入腰後,握住了“天駝屍刀”的刀柄,眼睛一直打量著麵前這個不知來路之人。
    來人並未慌亂或緊張,而是直接從懷中取出一塊不起眼的木牌遞給了她。
    木牌上別無他物,隻有用隸書刻就的一個“狄”字。
    楚瀟瀟心中一凜,狄閣老在此時相召,必有深意,急忙回禮,“原是狄閣老的管家,失禮,請您前麵帶路…”
    隨後上車跟著來人一同離去……
    馬車並未駛向皇城宮闕,也沒有朝著千益坊麟德殿的方向,而是徑直穿過了幾條相對安靜的坊街和巷子,停在了積善坊狄仁傑的府邸側門。
    “楚大人,到了…”狄府管家從馬背上躍下,來到楚瀟瀟的車駕前,四下看了一圈,這才沉聲說道。
    楚瀟瀟走下車,抬眼望去,府邸的外觀並不顯赫,根本不像是一個當朝宰輔所能配得上的庭院,與尋常官員的宅邸粗看之下也並無兩樣。
    “閣老位居三品,居住環境竟如此簡陋,果然是不一般啊…”
    狄府管家並未吱聲,側身做了一個“請”的動作,“楚大人,您這邊請…”
    隨著管家的指引,楚瀟瀟一路從側門而入,穿過幾重回廊,來到一處僻靜的小院之前。
    門前灑掃十分潔淨,青石板鋪就的小路上並未看到半點青苔,兩側的花草樹木包括假山上漫生的草本都被修剪的非常細致,整座宅邸透著一種沉穩內斂的氣度,讓人不由得心靜氣順。
    “楚大人,這邊,老爺正在書房等您。”
    “好,請您帶路。”聽到管家的提醒,楚瀟瀟才從周圍的環境中緩過神來,急忙拱了拱手。
    來到門前,管家輕叩門扉,隨後緩緩推開,示意楚瀟瀟獨自進入。
    楚瀟瀟點了點頭,深呼一口氣,邁步走進了書房。
    房內陳設古樸,四壁皆是書櫃,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書墨味和淡淡的檀香味。
    一五十多歲的老者,著一身灰色的常袍,此刻正站在窗前望著庭院內一株蒼勁的古鬆,案上展著一張長卷,水墨丹青在其上呈現出一副秀麗的洛陽郊外山水圖。
    他聽到腳步聲,緩緩轉過身來,麵容十分慈祥和藹,嘴角浮著一抹淡淡的笑容,卻有一絲令人折服的威儀。
    而那一雙眼睛,卻如古井深潭一般深邃無邊,仿佛能看透人心一般。
    “晚輩楚瀟瀟,見過狄閣老…”楚瀟瀟斂衽行禮,身體微微前傾。
    此人正是同鳳閣鸞台平章事,當朝宰輔,內史狄仁傑。
    隻見狄仁傑微微一笑,從窗邊走到自己的書案前,示意她坐下,“瀟瀟不必多禮…快請坐…狄春呐…”
    轉頭衝著門口高聲喊道,“快給楚大人上茶,你這小廝,客人來了倒是躲在一邊…”
    不一會兒,剛剛在大理寺門前截下楚瀟瀟的管家推門而入,滿臉堆笑,“老爺,小的哪敢呐…楚大人,您請用茶…”
    隨後轉身離開了書房,將房門緊緊閉住,接著便聽到院內響起他的聲音:“所有人,撤出院子,在院外等候…”
    楚瀟瀟心中一驚,狄大人屏退左右,莫不是有什麽重大事情要安頓,腰背不由得挺直了幾分。
    狄仁傑見她這樣緊張,擺了擺手,眯著眼笑道:“不要緊張,隻是聽聞你今晨便要西行遠赴涼州,特叫那小廝在大理寺門前迎你,沒有耽誤你的行程吧?”
    楚瀟瀟急忙起身,恭敬地答道,“閣老言重了,能得閣老教誨是瀟瀟的榮幸,至於行程嘛,不妨事,隨時都可以出發的。”
    話雖這樣說,但涼州之行,茲事體大,她的心中不由得揣測著狄仁傑的意圖。
    “如此,那便好…”狄仁傑微微頷首,目光溫和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這才慢慢說道:
    “西北重鎮,涼州為先,而那裏的局勢錯綜複雜,盤根錯節,遠非一樁骸骨案那麽簡單…”
    “閣老的意思是?”楚瀟瀟頓感疑惑,聽狄仁傑的話外音,似乎早已注意到涼州的情況。
    狄仁傑語氣平緩,臉上依舊是一副看不出任何變化的笑容,“馬場、軍械、邊貿、突厥、朝堂…可以各方勢力交織其間,水深浪急…此去,就是闖入龍潭虎穴,你可知其中凶險?”
    楚瀟瀟麵無表情,說話似平日裏一般,卻帶著毫不動搖的決心,“瀟瀟明白,但冤死者的骸骨尚停留在大理寺,真相不明,縱然刀山火海,亦不敢退!”
    “好一個奇女子!”聽著她這番豪言壯語,狄仁傑雖表麵對其讚賞有加,但眼神卻幾不可察地黯了一下,看向她的目光裏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像是惋惜,又像是勾起了一些沉痛過往的回憶。
    他輕輕歎息一聲,聲音也隨著低沉了幾分:“你父親楚雄…性情剛直,能力卓著,在涼州十年,吐蕃、突厥秋毫不敢來犯,被皇帝稱作‘西北庭柱’,可惜啊,實在可惜,天不假年,誰料想碎葉一戰,楚雄竟然…”
    他忽然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眼睛望向院中,目光悠遠,過往的種種仍曆曆在目。
    “說來也慚愧,當年他出事時,老夫遠在洛陽,雖覺此事頗有蹊蹺,但誰曾想契丹李盡忠率兵犯崇州,而朝中又…唉,諸多牽絆在身,竟未能深究下去,隻道楚雄亡故,始終是老夫心中一樁憾事啊。”
    楚瀟瀟的心猛地一跳,抬頭看向狄仁傑,父親去世後,朝中對此多是諱莫如深,鮮少有人如此清晰地表達過惋惜或者懷疑。
    狄公所言,雖然看起來像是隨口感慨,但在她聽來,反倒是意有所指。
    莫非…狄公與父親當年交情匪淺?
    不然,對於當年之事,狄公斷然不會如此懷疑,而且,看這個架勢,似乎其中另有隱情。
    她強行壓下心中激烈翻湧的情緒,謹慎道:“狄公的意思是?”
    “啊,沒什麽,沒什麽,老夫隻是提醒你一下…”狄仁傑卻話鋒一轉,不再揪著往事深談,語氣恢複了一貫的冷靜。
    “涼州,西北重鎮,軍事要衝,牽一發而動全身,你此番查案,明處有涼州一眾官吏,還有駐紮在西北的左威衛麾下諸軍,似這些浮在表麵的反倒很好應對,但暗地裏恐有冷箭,須得步步為營…”
    他略微頓了頓,接著說道:“破案不能僅憑自己的一腔熱情,除了敏銳的洞察力之外,還要有在危急時刻能夠自保的能力,當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就算是將案件線索斬斷,也得首先保證自己活著,隻要活著,線索總會再找到的。”
    楚瀟瀟緩緩點著頭,對狄仁傑的勸勉自然是要聽從的。
    “對了,還有一事老夫差點忘記了…”狄仁傑捋著自己的胡須,看似隨意地提了一嘴,“太子將東宮的魏銘臻擢升為涼州折衝府折衝都尉,保護你此行的安全,此人身手不凡,心思十分縝密,確是不可多得的得力臂助…”
    “然其及同行金吾衛,終究是東宮的人,太子雖說現在是太子,但皇帝那邊…”
    狄仁傑欲言又止,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接著出言提醒道:“有些事情他可助你,可有些線,也可能會斷在他手上,如何用其所長,避其所短,需要你隨機決斷,權衡後再行定奪。”
    楚瀟瀟若有所思,良久才緩緩開口,“瀟瀟謹記狄公教誨,此番前去,一定處處小心,事事留意。”
    狄仁傑的一番話,直接點明了魏銘臻的利用價值,同時也極為隱晦地表明了太子在麵對涼州時處境尚且艱難。
    至於魏銘臻此人,是敵是友,全在於自己的用法,他本人的立場,晦暗不明,楚瀟瀟當下心中有數,自然明白狄仁傑身處高位,有些話是不方便明說的。
    隨後,狄仁傑從袖中掏出一枚普通的銅符,遞給了楚瀟瀟,“這枚符你收好,若在涼州遇到性命攸關的緊急危局,或是查到…”
    此處,他再度斟酌言語,“與某些陳年舊事有關的線索時,覺得無人可以托付,可持此符,前往涼州城內的‘永豐倉’尋一位姓安的倉督,他可以給你提供些許便利。”
    話音剛落,狄仁傑還是稍感不太放心,再度提醒道:“此物非到萬不得已之時,斷然不可輕易示人,切記,切記…”
    陳年舊事?
    無人可托?
    楚瀟瀟伸手接過這枚銅符,符本雖輕,但卻如泰山之石一般重重壓在自己心頭。
    狄仁傑這番話,看似平常長輩對於晚輩的囑咐,實則字字皆有千鈞之力,句句暗藏凶險機鋒。
    “陳年舊事”這四個字在她的心中反複回蕩。
    究竟是什麽樣的陳年往事,需要當朝宰輔如此隱晦提及,甚至連太子對於這個地方都稍顯忌憚,以至於狄公不惜動用自己埋藏很深的一條暗線。
    幾乎是在瞬間,她便將這四個字與父親楚雄,與涼州,與那場語焉不詳的碎葉城敗績聯係在了一起。
    狄公方才言語中對父親的惋惜與當年未能深究的遺憾,絕非是對自己的客套話,他定然是知道些什麽,或者說,懷疑過什麽。
    父親當年“意外”中毒身亡,背後牽扯的恐怕絕非簡簡單單因碎葉城一戰大敗而歸帶來的權力鬥爭,亦或是個人恩怨。
    而是足以震動朝堂,令狄仁傑這等人物都感到,甚至不得不暫且擱置的“舊事”。
    同樣,這也意味著,她一直苦苦追尋的父親死亡真相,其水之深,其網之密,遠超她的想象。
    她原本以為隻要是揪出下毒的凶手,或是查明軍械走私的勾當,父親的死因便能大白於天下。
    但現在看來,父親的死依狄公所言,很可能也隻是這件事的冰山一角,其下隱藏著更為龐大的陰謀,而這個陰謀足以震動朝堂,令舉國震驚。
    至於“無人可托”這四個字,則是狄仁傑將她此行即將麵臨的處境點了出來,明確警告她:涼州之行,自己極大可能會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魏銘臻代表太子,但狄公那句“有些線,也許會斷”已經明確告訴自己,涼州有東宮都難以插手的地方,以至於太子極有可能不惜斷掉線索,也要保全自己。
    那麽,如此一來,在涼州她還能相信誰呢?
    涼州刺史?左威衛大將軍?還是衛率府?
    這些人,誰是太子的眼線,哪個又是梁王的門客,甚至於有沒有皇帝的耳目,這些都未可知。
    一瞬間,無數的線索在她眼前閃過。
    父親的死、骸骨上的突厥密文、涼州的龍潭虎穴、以及狄公這幾句沉甸甸的囑托…
    她感覺到自己現在就在懸崖邊行走,稍有不慎便會跌落萬丈深淵,粉身碎骨。
    之前憑著一腔孤勇和對真相的癡迷決心請命涼州,現在看來,前路不僅是凶險的,更是充滿了許多隱在暗處,令人難以察覺的陷阱。
    真相的代價,或許比她最開始想象的更大,但正因如此,她才更加不能後退半步。
    她將掌中的銅符握得更緊了些,緩緩抬起頭,迎著狄仁傑能看透人心的深邃眼眸,再次鄭重行禮,聲音愈發堅定了許多:
    “瀟瀟多謝閣老提點,此中深意,瀟瀟明白了…”
    “去吧…”狄仁傑擺擺手,臉上的表情複雜,但雙目慈和,“前路艱險,望你…珍重,老夫就在麟台等候你的好消息!”
    楚瀟瀟退出書房,抬頭望去,柔和的晨光透過雲層正好灑在一朵傲然挺立的小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