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讓壁畫消失慢些,再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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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窟裏靜得出奇,翻紙的聲音格外清晰。
    做這行的都知道,哪怕是重一點的呼吸,都可能讓崖壁上的細沙往下掉。
    所以在對壁畫進行病害修複的時候,壁畫修複師會不由自主地屏氣,盡可能減少呼吸的次數。
    梁薇現在的工作是臨摹,自然坐得離壁畫遠一點,但還是下意識地輕吐氣息。
    她拿出工具定了定神,開始臨摹:先小心翼翼勾出線稿,再對著殘缺的蓮花紋,一點點精修弧度。
    筆觸輕得像怕弄疼無酸紙。
    正午的太陽透過石窟縫隙照進來,窟內溫度漸漸升高,形成一個密不透風的蒸籠。
    梁薇的額頭上開始滲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從太陽穴順著臉頰往下淌,後背的襯衫也濕透大片,緊緊貼在身上。
    她不敢分心。
    戈壁的白天短,能工作的光線隻有這幾個小時,得抓緊時間。
    所謂‘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深刻照進現實。
    等石窟裏的光線開始變暗,變成暖融融的橘色,周明遠悄悄走過來,敲了敲她的肩,用口型示意“收工了”。
    梁薇停下筆。
    本能地想揉一揉肩頭,才發現胳膊已經僵住。
    也是了。
    抬著手沒一點支撐臨摹快四五個小時。
    肩頸硬得像被人點了穴,一動就牽扯著後背的肌肉一起痛,也不足為奇。
    梁薇看著繪圖本上的臨摹稿,再抬頭看石窟裏殘缺的壁畫。
    遺憾又湧上來。
    如果能多待一會兒就好了。
    她還舍不得走。
    周明遠看出她眼裏的留戀,低聲說道:“我們要在這裏待上一個月,有機會呢,走吧。”
    “好,這就來。”
    收拾好東西背上身,順著鐵鏈走下崖壁。
    往工作站返回,又是兩個小時的路程。
    真令人頭疼。
    唯一的好處是,傍晚不像早上那麽灼熱了。
    回到工作站的土坯房,天已擦黑。
    艾合買提大爺從屋外的土灶旁拎來水桶,水是白天提前從幾公裏外的取水點挑來存下的,桶底沉著些細沙。
    煤油燈被風吹得晃了晃,大爺嫻熟地伸手攏了攏燈芯。
    微弱的光立刻穩穩鋪開來,映亮牆角堆著的幹柴,也映亮土灶黢黑的磚麵。
    他蹲下身從袋裏抓出兩把幹胡楊木塞進灶膛,火柴“擦”的一聲點燃,火苗“劈啪”舔上柴火,很快就把鍋底烘得發燙。
    “今天耽誤得晚,很多東西沒準備,大家先將就一頓。”
    艾合買提大爺回頭衝圍過來的隊員笑,額頭上的皺紋擠成一條條的‘火車路’。
    “饢就鹹菜吃。灶是我去年冬天砌的,不用電,燒起來快得很。等明天我去渭幹河邊上洗洗大鍋,給你們做頓庫車拉條子,放上一兩勺咱們本地的辣皮子,再撒點洋蔥,保證你們能吃兩大碗!”
    病害修複組的小吳最是活潑,手裏拿著兩根柴火一頓亂揮:“得嘞,跟著艾合買提大爺有飯吃。”
    艾合買提大爺樂嗬嗬地笑,接過小吳手裏的兩根柴火:“趕緊坐著休息,我來就行。”
    “哪能呢,我們年輕力壯的,幫您打打下手。”
    小吳這麽說,其他人也坐不住了,都湊到灶邊幫(添)忙(亂)。
    從城裏來的年輕人會燒灶台的不多。
    沒人教的話,點著火都成問題。
    不趁著現在學點技術,如果艾合買提大爺有事離開石窟,他們就得全員餓肚子。
    再說了,他們也不能讓上年紀的艾合買提大爺天天給他們提水做飯啊。
    於是大家心照不宣地圍過去。
    學習做飯這件事情,成了每個壁畫修複師初到庫木吐喇石窟的必修課。
    梁薇跟過去。
    灶火的溫度烤得她臉頰發燙,心裏頭的沉鬱卻依然未散。
    滿腦子都是37窟裏那些殘缺的壁畫。
    鍋裏的饢塊吸了水汽,變得軟乎乎的。
    鹹菜的鹹香飄散在空氣中,小周看起來很餓,率先接過碗,嘴就沒停下來過。
    梁薇站在旁邊,握著手裏的鐵勺,半天沒動一下。
    “丫頭,發啥愣呢?”
    艾合買提大爺把盛著饢塊的粗瓷盤遞到她麵前,盤子邊還沾著點灶灰:“快吃,明天還得早起去石窟,來回四五個小時的路,不吃飽沒力氣。”
    梁薇回過神,雙手接過盤子,拿起饢勉強咬了一口。
    麥香混著鹹菜的鹹。
    味道不差,可她就是心裏空落落的,連嚼東西都沒什麽勁。
    “阿亞哥回來啦!”
    坐在門口的小周突然喊了一聲。
    梁薇看見阿亞提拎著兩個鼓鼓的帆布包走進屋。
    “阿亞,快坐下,我去給你拿。”艾合買提大爺看到阿亞,連忙放下手裏的盤子。
    “大爺跟我客氣什麽,這裏不跟我家似的。”
    阿亞把帆布包放在牆角,拍拍上麵的灰。
    周明遠問道:“阿亞,怎麽回來這麽晚?”
    “去收拾了一下帶來的東西。你們要是缺什麽,可以去隔壁看看。藥啊,各種生活用品、工具……都放在隔壁屋。”
    阿亞隨手拿起一塊饢塞進嘴裏,嚼得津津有味:“艾合買提大叔的饢就是香,哎周哥,你是不是從我碗裏偷了一塊兒?”
    周明遠順手拿起紙團砸向阿亞:“好好說話啊,誰偷你餅了。”
    “周哥偷了,我看到了。”
    “小吳,你到底是誰老鄉?”
    “嘿嘿嘿。”
    屋裏氣氛好不融洽。
    漂亮姑娘不知什麽時候換了一套淡藍色裙子,她自然地坐在阿亞身邊的空凳子上,把一塊饢遞過去:“阿亞,你要是不夠的話,我這還有,我吃不完。”
    “哎~”
    “咦~”
    起哄聲冒出來,連艾合買提大爺都跟著笑。
    “跟周哥開玩笑呢。”阿亞提起身拿水壺,擰開蓋子笑說:“我吃了兩塊夠撐了。你快吃,饢涼了會硬,明天還得走戈壁。”
    阿亞提的語氣軟和又坦蕩,起哄聲一下就歇了。
    土坯房裏的熱鬧又繞回到明天的活兒上。
    梁薇坐了片刻,主動起身收拾鍋碗。
    艾合買提大爺忙上前阻攔:“你們工作夠辛苦的,我這把年紀幹不了你們的活兒,總得幫著做些後勤的事。丫頭,你放下來。”
    梁薇沒鬆手:“艾合買提大爺,這碗我來洗,也沒幾個。我洗得很快,幾分鍾就洗完了。”
    艾合買提拉著鍋:“哎呀不要你洗。你去休息,休息去。”
    兩人正爭著洗碗,阿亞提從屋裏走了出來。
    “大爺,您就讓她洗吧。這碗她不洗,怕是今晚睡不著了。”
    “這……”艾合買提大爺狐疑地看看梁薇,想了想,不情願地鬆開手,“那行。”
    阿亞提拎起灶上的熱水壺走到梁薇身旁:“但凡見過殘缺壁畫的人,都會是你這反應。但,很幸運不是嗎?你能做的還有很多,至少能讓更多人看見它的風采,讓它消失得慢些,再慢些……”
    梁薇蹲著洗碗,沒作聲。
    阿亞提的每一個字都敲在她心上,恰好說到她心坎裏。
    他見她不說話,也不再開口。
    在梁薇身邊蹲下。
    她洗好一個碗擱在地上,他便拾起來,在清水裏漂過,再放進幹淨的桶中。
    此刻。
    無聲似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