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長風

字數:7988   加入書籤

A+A-


    “去年7月11日,我們剛領的證。”
    撲通、撲通、撲通……
    空氣瞬間凝固,如同一顆深水炸彈在狹小的屋子裏轟然引爆,連每個人的心跳聲都顯得格外刺耳。
    所有人都瞠目驚舌地看著他們,消化了很久才有人打破寂靜。
    “領、領、領證……?”許妍滿臉不可思議。
    “嫂、嫂、嫂子……?”隊友們舌頭打結。
    即便是當事人江茗雪也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怪不得她覺得熟悉,原來麵前這位就是她隻見過一麵就領證、領證完就跑了的老公容承洲。
    而她身為主動提出結婚的那一方,卻紮紮實實地忘了自己結婚對象的樣貌。如果時光能回溯到一年前,她一定拿出壓箱底的結婚證認真朗讀背誦。
    ……
    去年的七月十一日,她還在北城總館。她的親弟弟江淮景不知道腦子搭錯了哪根筋,婚後拚了命地催她相親結婚生孩子,甚至步步緊逼追到了醫館。
    江茗雪被這個弟弟整煩了,讓學徒盯著點,隻要她弟弟來了,就把門關上,不用顧及他們的關係。
    自從他催生催到醫館,他們之間那點微薄的姐弟情早就消失得一幹二淨了。
    片刻,醫館的門又響起來,學徒猶猶豫豫:“姐,還要繼續關嗎?”
    門外可是赫赫有名有仇必報的江家大少爺,還是祁家首富的乘龍快婿,他初來乍到,可不敢得罪啊。
    見狀,江茗雪也不再為難他,親自去趕人。
    她邊開門邊斥道,一向溫柔的語氣罕見地有些衝:
    “元和醫館,狗和江淮景不能進!”
    紅漆木門從兩側打開,沒有出現預料之中的痞氣弟弟,而是一張陌生清雋的臉。
    一身熨帖整齊的軍裝,像是剛下飛機,手上還扶著黑色行李箱。
    軍帽帽簷壓住碎發,周身氣質淩厲,唇邊緩緩漾起一抹淡笑,徐徐開口:
    “這個狗,也包括我嗎?”
    江茗雪愣在了原地。
    江茗雪平素向來是一個穩重端莊的人,從小沒跟別人吵過架,在家裏乖巧懂事,更是沒挨過幾次訓話。
    這本是她第一次對江淮景說重話,卻沒想到累及了一個陌生人,而這人看上去好像官職不小。
    還有點凶。
    江茗雪心中打了一陣鼓,端起元和醫館繼承人該有的氣勢,禮貌低頭道歉:
    “這位先生,十分抱歉,剛才那句話不是對您說的,我以為外麵是我弟弟。”
    穿深藍色軍裝的男人略點了點頭,嗓音磁性而成熟,帶著上位者的氣勢:“原來剛才走過去的是你弟弟。”
    江茗雪點頭:“是的。”
    話落,兩人沉默了幾秒。
    隔著一道門檻,男人沒有出聲催促。
    江茗雪後知後覺,他是在等她同意他進去。
    麵上浮起一抹訕然,她退至一側:“您請進。”
    男人輕而易舉拎起行李箱越過門檻,一雙黑色皮靴束著褲腳,在地板上有節奏地發出清脆的聲音。
    他的靴子擦得一塵不染,在陽光的照射下輕微反光。江茗雪雙手疊放置於身前,不動聲色向他這邊望了一眼。
    握著行李箱的左掌青筋微微凸起,那隻碩大的黑色條紋行李箱,對他來說似乎隻是拎一個女士皮包那麽輕鬆。
    學徒上前接過箱子,沒料到在他手裏這麽輕鬆的行李箱會這麽重,一不留神被箱子向下拽了拽,險些摔倒。
    “慢點,小梁。”江茗雪出聲提醒。
    被喚作小梁的學徒麵子掛不住,尷尬一笑,將行李箱放到地上,艱難地拉著走。
    “有預約嗎?”江茗雪問。
    男人答得簡潔:“上午十一點十五,任女士。”
    江茗雪點頭,親自帶他去往診室,自己坐在就診台後,檢查過他的預約單,問:“哪不舒服?”
    他的聲音薄冷低沉:“我不看病。”
    從軍裝側邊口袋裏掏出一張整齊折了兩折的藥方單子,放在木質桌上:“替我母親拿這些藥。”
    江茗雪接過單子,垂眸看了眼藥方,是經北城中醫藥醫院的醫師簽過字的,她大致掃了眼,藥方沒什麽問題,隻是這張方子並非是調養身體的。
    她抬眸打量了一眼麵前威嚴凜冽的軍官,分不清是本身的氣質還是他這身軍裝帶來的,即便是坐著也帶著明顯的壓迫感。
    男人身材高大,隻有在他坐著時,她才能看見他肩上的軍銜章。
    兩條杠,三顆星。
    ——軍銜是上校。
    隻是可惜......
    江茗雪目光落在藥方上潦草的“陽起石”三個字上,微微斂眸,問:“需要多少劑?”
    是人都會有缺陷,她見慣了以家人、朋友名義來拿這些藥的病人,對此沒什麽情緒波動,更何況是保家衛國的軍人,更應該致以無上敬意。
    男人沉默了下,似乎不知道:“稍等。”
    掏出手機撥了通電話,單刀直入:“要多少劑。”
    掛斷電話,他說:“先拿三十劑。”
    江茗雪點頭,將藥方交給學徒,等他們稱重打包期間,讓他在藥單上做了登記,上麵記錄了預約人和抓藥人的名字。
    江茗雪在後者的名字上停留了兩秒,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
    容、承、洲。
    這名字有些熟悉。
    難道是住在軍機大院的容家?
    江茗雪按下心中的猜想,親自給他倒了杯茶:“請您稍等片刻。”
    對方道謝,雖麵冷淡漠,禮數卻格外周到,軍帽戴得端正,一舉一動處處顯露著軍隊嚴格的紀律約束和優良習慣。
    他是今天上午的最後一位病人,江茗雪坐回就診台,整理當天的醫案和病例。
    期間抬眸看了一眼茶幾旁坐姿端正的男人,單手扶著木椅扶手,一派生人勿近的氣勢。
    江茗雪看診很少閑聊,兩人同處一室,各做各的,靜得隻能聽到隔壁藥房,藥材掉入稱重銅盤的沙沙聲。
    一道手機默認鈴聲打破一室寂靜。
    江茗雪以為是自己的手機,側目去看,手機屏幕卻是黑的。
    與此同時,靠牆而坐的男人注意到她的動作,隻停頓了一秒,就淡淡挪開視線,將手機附在耳邊:“喂。”
    江茗雪尷尬了一瞬。
    他們是同一個牌子的手機,而且都沒有改默認鈴聲。
    容承洲對電話那頭說:“嗯,正在稱重。”
    江茗雪聽不清對方說什麽,但依稀能判斷出來他們的話題。
    “不去。”
    “……”
    “我一年回不來半個月,您別禍害人姑娘家。”
    “……”
    “如果您再自作主張,我明天就向上級申請取消休假。”
    說完這句話他就掛了,江茗雪握著筆杆看著醫案,眼前的病例模糊起來。
    這麽巧,他也在被催婚。
    學徒稱好藥材,分類打包好裝進袋子裏,走到診室遞給他:“您的藥都裝好了。”
    男人微微頷首:“謝謝,怎麽付款?”
    江茗雪抬頭:“元和醫館免收軍人所有醫藥費。”
    這是老祖宗定的規矩。
    容承洲不語,銳利的眸子環顧四周,卻沒找到二維碼。
    便從軍裝上衣內側口袋裏拿出一個黑色錢包,取出所有的紅色紙幣,放在江茗雪麵前:“隻帶了這麽多現金,如果不夠我再讓人送來。”
    江茗雪看著那厚厚一遝鈔票,失語了片刻。
    這一袋子中藥加起來花不到五百塊,他卻放了二三十張。
    她放下筆,隻留了兩張,將其他的都還給他:“兩百就夠了。”
    容承洲沒接,神色冷然:“先存著,剩下的下次用。”
    江茗雪捏著一遝紙幣停留在桌子上空,若有所思問了句:“你下次什麽時候再過來。”
    “我來不了,下次任女士會親自過來。”
    話落,他提著裝滿中藥的布袋,走到牆邊拉起行李箱,朝門外走去。
    江茗雪望著他修長挺拔的寬闊背影,鬼使神差地起身喊住他:
    “容先生。”
    男人頓住步子,回頭看她。
    軍帽下,那雙深邃的眼眸掃過來,銳利而犀利,他的壓迫感過盛,江茗雪那點膽子被他的目光嚇得退縮回去。
    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捏緊,沁出一層薄汗。
    她知道自己接下來的話會很冒犯,她原本不想這麽唐突,但他剛剛說來不了,如果現在不說,以後或許就遇不到這麽合適的了。
    她定了定神,大著膽子迎上他的目光,用看診治病的平靜語氣問:
    “容先生,結婚嗎?”
    學徒送完藥材就回到藥房收拾剩下的殘渣了,診室隻有他們兩人。
    他們隔著就診台對望,正午的陽光傾斜進來,男人寬闊的肩膀處,三顆星星折射出金色的耀眼光芒。
    背光而立的容承洲微微眯了下眸子,濃黑深邃的眼睛中閃過一絲詫異,劍眉低聳了幾分。
    曾在海域上空殲滅數架入侵飛機也臨危不亂的空軍上校,如今被一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姑娘弄得困惑。
    審視的目光在小姑娘臉上落了落,他鬆開行李箱,坐回到茶幾旁,將喝空的一次性杯子重新斟滿。
    沒有責怪她的唐突,隻是徐徐開口:
    “我是一名軍人。”
    “我知道。”江茗雪答。
    “基本上三百六十天都在出任務,顧不了家。”
    “我也是,周末也要住在醫館。”
    “我今年三十了。”
    “我年底過二十七歲生日,沒比您年輕到哪兒去。”
    “我不會生孩子。”
    “我知道。”江茗雪真誠回答,“我也生不了。”
    她是學醫的,很早就意識到自己沒有對“性”方麵的渴望,二十七年別說和別人發生性關係,就連小玩具都沒玩過,自然不會生孩子。
    但這話聽到別人耳中,很容易理解成另一層意思。
    聞言,容承洲劍眉輕揚,似乎沒有料到這一點。
    他出任務時常命懸一線,不打算要孩子,自然也不會指責別人無法生育。
    粗糲的手指轉著手裏的紙杯,他目光沉沉望向她:
    “婚姻對我來說可有可無,確定不再考慮考慮嗎。”
    江茗雪淡淡一笑:“巧了,我也一樣。”
    她走到茶幾旁,坐在他對麵,雙手疊放置於膝間,氣質端莊大方:
    “不瞞您說,我弟弟今天過來,就是為了催我相親結婚的,沒想到被您撞見,鬧了場誤會。”
    “我弟弟五月剛辦的婚禮,因他先我一步成家,現在我家中的長輩,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我身上。隻是我連醫館的事都自顧不暇,又怎麽有閑心談情說愛,所以我想要一張結婚證,替我擋下他們。”
    尤其這張結婚證的男方是一名軍人,他們的婚姻受國家保護,即便她家裏人想逼她離婚再嫁,也是法律不能允許的。
    她將自己的想法一一說出來,等他做決斷。
    容承洲眼睫低垂,凝神思忖了片刻。
    一個救死扶傷,一個保家衛國。
    默契地不要孩子,各忙各的。
    從這幾點看來,他們似乎的確是最合適的人選。
    隻是……
    他掀起眼簾,直直望向她:“為什麽選我。”
    “我們才見第一麵,你不怕我人品方麵有缺陷嗎。”
    他看著她,試圖從她臉上找到一絲衝動的痕跡,好讓他毅然地拒絕。
    然而沒有。
    江茗雪隻是抿唇一笑,目光燦若星辰:
    “我相信國家的眼光。”
    ……
    而一年後的此刻,“國家的眼光”容承洲麵容剛硬,漠然啟唇:
    “許久未見。”
    “容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