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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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嬅是一個不怎麽規劃未來的人,她穿越過來好些天,甚至連門都幾乎沒出過。這種性格說好聽點叫隨遇而安,說難聽點就是得過且過。
    嘉靖十八年,在她眼裏隻是一個很普通的時間點。土木堡之變已是很遙遠的過去,而李自成攻入北京又似乎在更遙遠的未來。甚至那位後來禍及天下的奸相嚴嵩,此時也尚未踏入內閣的大門。現在不就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的時候嗎?
    有人稱這段時期為嘉靖中興。盡管賦稅繁重,天災頻發,貧民生活困苦,但哪一朝哪一代不是這樣?生存在這片土地上的百姓早就已經習慣了忍耐。
    生命總是如野草般頑強,王嬤嬤和李奶媼不也熬過來了?
    現在她親眼見識到了什麽叫人命如草芥。
    穿著威風的布甲的軍兵拔出解首刀,在那些麵無人色,哀哀求饒的流民脖頸處一劃,就像切豆腐一樣,人首一分為二,頭顱滾滾落地。他們斷裂的脖頸處驟然騰起的血柱,或許就是這輩子能發出的最大的聲音了。
    有人收起刀抱怨:“不是說三十個人頭一兩銀子,他娘的怎麽一個銅子兒沒看見?”
    這是多麽荒謬的中興。
    可仇鸞如果真是為朱連嬅來的,那這裏所有人的死,都和她脫不了幹係。
    三個軍漢被這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軍令狀”逗得大笑,看看眼前這黃口小兒,身長不足五尺,瘦弱得像個雞崽子,毛還沒長齊,倒是挺會說漂亮話。
    絡腮胡笑完,喝了口茶湯:“小兄弟勇氣可嘉,可惜哥幾個自己都見不到仇大將軍,上哪去給你引薦?”
    事情果然不會這麽順利。
    “那敢問仇將軍平日會去哪些地方?幾時出衛所?幾時回衛所?”
    穿青袍的問:“你找上去送死嗎?”
    連嬅仰起頭反問:“諸位坐在這裏喝茶,難道就能喝走仇鸞?”
    這句話聽起來多少帶點挑釁。絡腮胡把茶碗往桌上一磕,捋捋袖口,一副要動手的樣子:“我兄弟好心提醒你,你別不識好歹。”
    “仇將軍不住衛所。”瓜皮帽攔住了正要起身的同伴,冷聲道,“他在城西別苑。”
    城西,這是個範圍很大的地名。倘若仇鸞住在最西邊,那連嬅就得靠兩條腿橫穿縣城。
    但不管怎麽說,有一點方向也是好的。
    連嬅拜揖道謝,正要起身離開,瓜皮帽卻給她扔了個東西。
    木製的短柄磨得很光滑,整體還不到連嬅這具身體的小臂長,刀身平直,前端微翹,是一把可以藏在袖中的匕首。
    “此刃可用於自裁。”瓜皮帽打量著她,“你這皮看著就嫩,估計扒起來受罪。”
    連嬅微愣,隨即意識到這幾個人大概以為她要當荊軻。但她的確需要防身的武器,有一把匕首也能多一點底氣。
    她把匕首收入袖中,躬身長揖:“多謝軍爺,小人告辭。”
    時間太晚了,她得先回張府。
    仇鸞這幾天日子過得相當煎熬。盡管他住著豪宅、喝著美酒,又有佳人相伴,但這絲毫緩解不了他熱鍋螞蟻般的焦躁。
    他派人把江陵縣幾乎所有流浪乞兒都帶到府上,然後讓皇長女身邊的道童思危挨個辨認,得到的答案隻有“不是”。
    一個大活人,怎麽會憑空失蹤呢?
    除非已經死了。
    他的一位心腹侯榮說:“江陵多流匪,殿下說不定是被擄上山了。將軍不若上山找找?”
    另一位心腹時義則出了個點子:“倘若是被擄走的,隻怕殿下凶多吉少。這山上地勢複雜,將軍雖然不怕幾個區區流寇,可也難免損耗兵力。倒不如引蛇出洞,將其一網打盡。”
    “此計甚妙。”仇鸞點頭讚許,“可要怎麽把人引下來呢?”
    仇鸞在計劃找人,連嬅也在計劃找人。
    三天時間,要怎麽把仇鸞從江陵送走?她最開始的構想非常簡單,攏共分為三步:第一步,見到仇鸞;第二步,亮明身份;第三步,讓仇鸞送她回承天府。真正實施起來,就好像把大象裝進冰箱一樣毫無可行性。
    首先,她很難見到仇鸞,更被說接近。
    仇大將軍是個很怕死的人,他出門起碼要帶四五十個家丁前後左右護衛。如果連嬅多長個三五歲,在仇鸞出府的必經之路轉一轉,或許會因為漂亮的臉蛋被仇將軍擄進後院,可她隻是個未滿十二周歲的丫頭片子。
    其次,誰知道暗地裏的黑手有沒有跟著仇鸞一起來江陵?她如果當街攔駕,自陳身份,會不會飛來一箭,或者大半夜再來一把火,直接意外死亡?
    她不僅要見仇鸞,還不能光明正大地見。
    ——也許張居正會有辦法?別的不說,他肯定認識有資格麵見仇鸞的人。
    但是這個想法隻是在大腦皮層繞了一圈,就被連嬅鎖起來了。
    一灘渾水,她自己還分不清楚東南西北,再把張居正拉進來……萬一出了什麽意外,大明朝可以提前六十年埋了。
    “我臉上有字?”張居正講完了《太宰》,發現學生正撐著頭盯著他發呆,完全沒看書。
    連嬅立刻恢複正襟危坐狀態,假裝剛剛魂遊天外的人不是她:“沒有。”
    “看來你是學有餘力,不如今天就把第一卷全講了。”張居正微垂眼瞼,漫不經心地說。
    不要啊張老師!我再也不敢走神了!
    “這、這不好吧……”
    “哪裏不好?”張居正合上書,放在一旁,“你不是記得挺快的?”
    連嬅覷著他的臉色,小心地說:“公子明年應鄉試——”
    張居正盯了她一眼。
    這話有什麽不對?連嬅和他對視一秒,從善如流地換了稱呼:“兄長明年應鄉試,學業忙碌。妹妹愚鈍,何必在我身上浪費太多時間?”
    “你覺得這是浪費時間?”
    難道不是嗎?周朝的士大夫們用什麽官製,什麽組織結構,和她一個身處明代,這輩子也當不了官的女子有什麽關係?
    ——感覺還不如研究下怎麽調整肥皂配方。
    想是這麽想,但男神願意給她當臨時家教,別說《周禮》了,就是講什麽女四書——嗯,那可以左耳進右耳出,靜靜欣賞美色。
    但是後來張居正當上首輔,李太後還真委托他給小皇後寫了《女誡直解》。操勞國事已經夠心累了,還整一堆雜務,真是逮著人往死裏用……
    “說話,別發呆。”張居正敲敲桌麵。
    連嬅回過神,含含糊糊地說:“隻怕耽誤兄長的鄉試。”
    雖然你肯定能考中。
    “借口。”張居正麵無表情地說,“你隻是覺得《周禮》無趣,不如你的《魯老爺漂流記》和《射雕英雄傳》。”
    ……
    張居敬你這小兔崽子!搞背刺是吧!
    “這兩本書你哪裏看的?”
    “呃,一位雲遊方士所贈。”
    “是嗎……”張居正沉吟片刻,問她,“讀完可有何心得?”
    啊?這還要寫讀後感?
    《魯濱遜漂流記》是小學六年級必讀書目,她還真寫過八百字讀後感。不過《射雕英雄傳》屬於上大學時無聊看的,看完隻對那句“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印象深刻。
    張居正肅容正色,問得更直白了:“你怎麽看海禁?怎麽看韃靼和女真?”
    ……啊?
    這兩本書是講這個的嗎?
    男神你的政治敏感度有點太高了吧?
    但是仔細想想,好像又真有點影射。
    怎麽看海禁?曆史的教訓告訴我們,閉關鎖國嚴重阻礙了對外貿易的發展,阻礙了文化與科技的交流,屬於抱殘守缺,作繭自縛。至於韃靼和女真,如果不是大明自己亂了,靠著紅夷大炮還是能打的——前提是守好技術壁壘,別給人偷學了。
    “妹妹愚見,海禁屬於因噎廢食,弊大於利。如果能培養出一支強大的海軍,對外貿易賺來的銀子會數倍於支出。至於韃靼和女真,殺是殺不完的,不如想想怎麽壓製和共存。”
    ——比如你和高拱一起推進的封貢互市。
    張居正神色悵然:“可這些都需要錢。”
    戰船需要錢,軍隊需要錢,想要有壓製外族的強大力量更需要錢。
    而大明現在的經濟狀況,隻能說很不樂觀。
    連嬅小聲嘀咕:“道長少修幾個殿就能省不少。”
    “你說什麽?”
    “沒什麽。”連嬅乖巧微笑,“今天還要講《小宰》嗎?”
    張居正搖搖頭,看她的目光很溫和:“我猜你從前學過《周禮》了。”
    誒?
    “張羅山老先生是禮學大儒,他為皇長女授課,你跟在旁邊應該聽了不少。”
    “這些話也是他的指點吧?”
    羅山是張孚敬的號。他的確是禮學大儒,是在“大禮議”時搬出前朝舊例和祖訓,成功駁倒當時以內閣首輔楊廷和為代表的舊臣們,捍衛了嘉靖喊親爹叫爹的權利的人。
    但朱連嬅上的是青詞課——雖然是夾帶私貨的青詞課,但跟禮學真毫不搭邊。
    “獨憐知己少,隻見直躬難。”張居正歎口氣,“老先生若能還朝就好了。”
    ……《國朝典故》說得沒錯,男神你是真喜歡張孚敬啊。
    但他已經病死了,就在今年二月初六。
    這樣的結局在嘉靖朝的首輔裏甚至稱得上體麵。張孚敬之後,夏言被押解進京,棄斬西市;嚴嵩被抄家問罪,流落街頭;急流勇退的徐階落得二子充軍,晚景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