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 12 章
字數:6617 加入書籤
城西別苑並不在縣城最西角,而是府衙西側獨占了一整個楊柳巷的豪華宅院,有裏中外三層,園內奇花異草、假山怪石,處處皆景,唯一可惜的是池塘太小,又連日缺雨,僅剩一片淺灘。
楊柳巷因巷口的一大片柳樹而得名,時值四月,已是枝繁葉茂,鬱鬱蔥蔥。
連嬅穿著那件趙夫人給她新做的豆綠色褶裙,小心地窩在其中一棵樹上觀察。
她出門匆忙,和隔壁的珍娘串好口供,就直奔城西而來,忘了換衣服。沒想到正好成了偽裝色,倒是和周圍融成一體了。
斜陽晚照下,柳枝和裙擺一起隨著風輕飄,如果忽略連嬅窩得發麻的腿,有種歲月靜好的錯覺。
她在樹上待了半個多時辰,一直沒看見府裏有人出來。
這座宅子一共有兩道門,除了麵朝南方的正門外,西邊還開了一道側門。府裏值守的護衛約半個時辰換一次班,多集中在正門處。反正心知肚明出不了什麽事,大夥兒該聊天的聊天,該賭錢的賭錢,軍容軍紀軍貌,是看不到一點的。
想進府求見仇大將軍的客人卻接連不斷,多是鄉裏的縉紳或者有錢的商賈,帶著方巾、穿著長袍,給門房塞了錢陪著笑,卻沒一個能進門的。
等天色漸沉,連嬅找了個空當準備直接摸進別苑,卻正好看見一個行跡鬼鬼祟祟的家夥從側門走出來。
大晚上的,這是要做什麽?
她心思一動,決定先尾隨看看。
這人埋頭往東門走,專挑不起眼的陰暗巷道,時不時左右張望。連嬅一路跟著他,眼見離城門越來越近,等出去了恐怕不好再跟,索性搶先一步,找準時機直接出手。
她個子太矮,沒辦法直接扣人脖子,隻能一腳踢在此人膝彎處。
如果是個普通的十一歲女孩,偷襲一個正常的成年男子,那這一腳除了激怒對方外毫無作用。可連嬅是個力氣奇大,還練過散打的怪人,赤手空拳的情況下,她一個至少能打三個。
而她偷襲的人顯然不是什麽練家子,下盤虛軟,吃了一記掃堂腿就臉朝下趴倒在地,正要呼救,卻被匕首抵住了脖子。
連嬅一把扭過他的手扣在身後,用小腿和右膝蓋壓住,然後扒了他身上的包袱扔在一邊,跪在此人脊背上,確認他動彈不得後,壓低了聲音警告:“刀上有毒,別動。”
真是倒黴他娘給倒黴開門,倒黴到家了!
時義哆嗦著嗓子,那把帶毒的匕首離他的脖子隻有一公分,說不定一個手抖就得劃上去。
他現在隻恨自己多嘴,說什麽引蛇出洞,結果作繭自縛成了被派去引蛇的老鼠。仇將軍擔心招人耳目,讓他秘密行動,隻給他派了個打手當車夫,還在城門外百八十米的地方,結果在城裏就遭了災。
“好漢饒命!小人包袱裏還有一百兩白銀……”
他想讓人被那一百兩銀子吸引注意力,再伺機暴起,可惜計劃失敗。
賊人無動於衷,還把刀挨得更近了:“老子問什麽你答什麽,別多嘴。”
“是是是,這刀……”
“你叫啥,住哪裏?”
“小人姓時名義,是仇將軍府上幕僚,現住城西楊柳巷別苑。”
這個名字聽著竟然有幾分耳熟。連嬅檢索了兩秒,想起這是嘉靖二十九年庚戊之變前,仇鸞派出去賄賂韃靼部落首領俺答,讓他們不要進攻大同的人。結果俺答繞過大同直殺到北京,逼迫明朝廷簽訂城下之盟。
這片刻的沉默大概被時義當做了賊人對他身份的畏怯,他感覺自己趴在地上的腰杆又挺直了,連那把抵著脖子的毒刃也顯得不那麽致命了。
時義重新恢複了底氣,他試圖恐嚇:“仇將軍現領數十萬兵馬囤於荊州衛,你若殺了我,無異於自尋死路。”
數十萬?誰信誰傻子。連嬅冷笑一聲:“那你也死在老子前麵,少廢話!”
荊州衛一共分左右前中後五個所,一所1120人,攏共也就5600人,到了明中後期,由於過度壓榨,政治腐敗,拖欠軍餉等問題,大量軍戶逃籍,導致衛所嚴重缺額。
仇鸞的軍隊要是都屯於荊州衛,有個兩三千就不錯了。再多了,荊州衛住得下嗎?
“你說你是仇鸞的幕僚,仇鸞派你出城做什麽?”
“這……”
連嬅壓在他脊柱上的膝蓋更加用力,聽見他痛呼時稍微鬆了半分,匕首直接貼在了時義的咽喉處。
“不想說?”
“不不不,小人……小人是替將軍出城送信的。”
“給誰?”
“給……給八嶺山的流寇……”
時義想得很簡單,仇鸞想得也很簡單。賊寇上山不就是為錢為糧嗎,他們不僅願意給錢,還願意放人在附近劫掠,隻要能把皇長女送回來就行。
倘若賊寇劫掠後仍不肯放人,他們就埋伏在附近,來個甕中捉鱉……倘若這也尋不到,那就隻能找幾個身形相仿的女童,然後點一把火燒個麵目全非,挑個合適的當做是皇女殿下的屍身。
這是期限將近的下下策,這麽做,仇鸞自己雖然逃不開護衛不利的大鍋,但他完全可以多攀咬幾個人下水,比如說一口咬死縱火者是湖廣提學官指派的——此人是嘉靖十四年的進士,座主正是內閣首輔夏言。
“哦?”連嬅腦子一轉,瞬間給自己寫了個劇本,她冷哼一聲,“找你爺爺作甚?”
仇鸞認為她被山匪綁架了,她就順勢而為自己綁架自己,不僅能試探仇鸞那邊的態度,也不會貿然暴露身份。
說不定還能小發一筆財呢,可不是一箭三雕?
時義驚得一愣。
這賊人就是八嶺山的流匪?
早聽說荊襄一帶匪寇眾多,沒想到都混到城裏來了,真是小小年紀不學好……
但對他來說,這完全是一樁喜事啊。可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時義本來雇了輛馬車在城外,還專門布置得財大氣粗、富貴豪奢,想著專挑小路走,應該能招來流寇。他甚至不能多帶幾個侍衛,以免人多勢眾流寇不敢接近。萬一出點什麽意外,他這條命是難保得住了。
這下子倒是不必冒險了。
可一切如此巧合,又很難不抱有幾分疑慮:“好漢是山上下來的?”
連嬅努力入戲,聲音低沉中帶著點黯然:“仇將軍在此地屯兵,我們弟兄不敢貿然下山。現如今存糧也……總得來探探情況。”
“好漢大可放心,將軍宅心仁厚,是不願和你們為難的。就是……”時義咽了口唾沫,小心試探,“不知山裏近些日子是否來了一位十來歲的女童?”
“好像還真有一個十一二歲。”連嬅假裝回憶,“長得皮薄肉嫩的。”
“對對對!”這下真是天上掉餡餅了,時義激動到險些把脖子撞上刀刃,嚇得額頭直冒冷汗,“好漢,咱們找個地方聊聊,你們想要什麽,小人代將軍跟你們談,這刀能不能……”
連嬅把刀拿遠了兩公分,語氣惡劣:“你要是誆老子呢?就這麽談。”
“這個……這個女童身上可有信物?”時義一邊在心底咒罵這小土匪,一邊又怕惹惱了人竹籃子打水一場空,隻能委屈求全地說,“小人得帶給將軍確認。”
朱連嬅渾身上下什麽值錢的都沒有,硬要說的話,隻剩那件白布袍。
雖然看起來樸素得很,其實邊角處都是銀線勾勒的鸞鳳紋。巧的是,她今天還真從上麵裁了兩塊布,一塊用來蒙麵了,另一塊當做備用。
於是她把那塊備用麵罩從袖子抽出來,扔在時義麵前。
“這是她身上的衣服,”連嬅說,“請你們仇將軍明日退兵至荊州城東五十裏外。”
“我們後日酉正,在東門外酒館見。”
說完,她一個手刀劈向時義的後腦,把人打暈後拎著包裹走了。
這包裏除了銀子,還有一把鐵製的長管。
很沉,也不知道做什麽用的。
連嬅把包袱綁在腿上,用裙擺遮掩著悄悄溜回張府。憑她的腿測,什麽一百兩銀子大概是時義瞎編騙她的,這包裹總共也就七八斤的樣子,那個鐵管至少得占個四五斤。
她綁著宛如沙袋的負重健步如飛,先去了吳珍娘家。拍完門等了五六秒,一個麵黃肌瘦、身材高大,胡須蓬亂,穿著麻布直裰,頭頂帶著氈帽的男人開了門。
他看起來很不耐煩,抬著下巴,又自帶一股頹唐的氣質:“汝有何事?”
外形有點像範進,神態有點像孔乙己……
這大概是珍娘那個不著調的賭鬼爹了。
“珍娘在家嗎?”連嬅露出純真靦腆的笑容,“我找她踢毽子。”
吳秀才完全不吃這一套,他皺緊眉頭,冷冷地說:“她睡了。”
看天色也才六點多,真能睡這麽早嗎?
連嬅試圖透過門縫往裏瞅,什麽都沒看清呢,門已經“砰”一聲在她麵前關上了。
這包不義之財最後還是得帶回張府。
大門沒鎖,張居正坐在天井的石桌邊看書。
連嬅做賊心虛,不自覺屏住了呼吸,腳步輕輕地打算從牆邊繞過去。
“怎麽這麽晚才回?”
好的,潛行失敗。
她站在原地,目光盯著自己的裙擺,冷靜地琢磨著:這包袱應該沒有突出來吧?
“和珍娘出去玩了……”
“別跑太遠,”張居正並沒有盯著小姑娘裙子看的愛好,他隻是瞟了一眼,提醒道,“這幾天有點亂。”
直到走進耳房,關了門,連嬅終於能鬆口氣,把包袱從腿上卸下來。銀子沒什麽好看的,那個鐵管倒是有點意思。她把東西拿出來端詳了好一會兒,才恍然大悟:哦,這原來是火銃啊。
一次隻能射一發,流程還挺複雜,先放火/藥,壓實,再放鉛/彈,壓實,然後點火擊發。射程能有七八十步就不錯,離遠了神仙也打不中。而且因為鐵管質量不太行,還容易炸膛。
這東西拿出來嚇唬人估計挺好用,畢竟有光有響,但要說殺傷力多大……一般。
連嬅把火銃藏在床底,思索著後天去哪雇幾個群眾演員,陪她一起演一出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戲碼。
倘若一切順利的話,她很快就要回承天府去了。到時候自己賣自己換來的錢可以留一些給趙夫人,讓她給自己買幾身新衣裳,留一些給王嬤嬤存棺材本,給李姐姐治她丈夫腿疾的藥錢,再給珍娘一些當嫁妝,不過得防著她爹那個賭鬼……
最後,剩下的就留給張居正吧。
感謝你的救命之恩,但願你一切順利,我會在嘉靖二十六年的北京城等待你進士登科。
好歹她也是皇帝的女兒,贖身銀子起碼要個一千兩吧。多了這麽一筆錢,或許張爺爺也不用這麽大的年紀還在遼王府當護衛,不會被朱憲節那個人渣害死……
懷著惆悵又帶點期待的情緒,連嬅抱著她的發財夢沉沉睡去。
但意外來得總是那麽猝不及防。
半夜三更,楊柳巷城西別苑起火了。
古代的建築結構,哪怕是磚瓦房也會用到不少木材,一旦著火,就很容易燒成一片。
街巷裏響起敲鑼打鼓的聲音,還有“砰砰砰”砸門的巨響。連嬅被驚醒後很快套了件衣裳,然後把匕首揣進袖子裏推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