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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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的大火讓張府上下提心吊膽熬了個通宵,直到見張居正平安歸來,總算能鬆口氣。
    趙夫人朝他身後望了幾眼,沒見人,忙問道:“你妹妹呢?”
    以連嬅的身手,縣衙裏那些酒囊飯袋十個也未必打得過她,更何況張居正離開之前還特意囑托縣令多加關照。她就算在衙門裏上演大鬧天宮,隻要別太過分,也隻會被客客氣氣地請回張府。
    但做長輩的總是習慣性擔心,尤其在趙夫人眼裏,連嬅隻是個十歲出頭的柔弱小姑娘。
    張居正七分真三分假地地說:“她見過賊首,故此暫留衙門裏幫忙。”
    果不其然,趙夫人臉色一下子變了:“縣衙是什麽好地方!她不懂事,你竟也由得她胡鬧!”
    張居正苦笑。他倒是想攔,那也得攔得住啊。
    說實話,他現在非常好奇,究竟什麽樣的家庭,才能養出連嬅這種心性的孩子?
    懂得裝乖賣巧,也有審時度勢的眼色,卻偏偏不通世俗。明明對官府毫無敬畏之心,甚至對遼王也滿不在乎,卻莫名地信任衙署。天性爛漫隨和,不好爭強鬥勝,卻喜歡為人鳴不平,往自己身上攬事。該說她俠肝義膽,赤子心腸,還是天真過頭,膽大包天?
    倘若生為男子,興許會成為一員虎將。
    他寬慰母親:“她待不了多久的,沒一會兒就得回了。”
    一個目下無塵的人,在一個烏煙瘴氣的地方能忍多長時間?
    答案是半天不到。
    渾身上下似乎都在散發黑氣的連嬅精疲力竭地回到了張府。熬了一整宿,靠著馬上就能抓捕賊凶讓真相大白的信念又硬撐了半天,最後被冰冷的現實打回原形。
    她樸素的善惡觀就像剛穿越過來時的唯物主義世界觀一樣,正在逐步走向崩塌。
    殺良冒功、荼毒鄉裏的仇鸞大將軍是好人嗎?半夜放火燒了仇鸞的宅子,還給貧民百姓分錢的匪徒是惡人嗎?打著抓捕凶手的幌子,幹些敲詐勒索的勾當的衙役是好人嗎?無權無勢,隻能任人魚肉的底層商人是惡人嗎?
    那她現在的所作所為,豈不是在助紂為虐?
    雖然上輩子看了些史料,對明中後期政治腐敗、官場黑暗有字麵上的了解,但文字描述遠遠比不過親眼所見的衝擊。
    本來她還想著,區區十幾個賊寇,又不能插翅膀飛了,隻要捉拿歸案,盤問明細,說不定就能順藤摸瓜,揪出幕後黑手。
    現在她隻有一個想法:累了。
    連嬅吃過午飯,悶頭大睡到酉時,總算補足了一點精神,聽見敲門聲,還以為是王嬤嬤喊她吃晚飯,滿頭亂發理都沒理,打著哈欠說了句:“進。”
    推門進來的是張居正。
    就好像他們第一次正式見麵時那樣,他推開門,然後安靜地站在門口,眉心微蹙,似乎還在斟酌措辭。
    連嬅的表情凝固了,她努力扒拉了幾下頭頂的雞窩,確認真沒救了,選擇自我放棄。
    ——但願沒有睡出眼屎。
    “你該不會哭了一下午吧?”張居正看著她泛紅的眼睛問。
    “為什麽要哭?”連嬅震驚地仰起臉,她現在很懷疑自己在張居正心裏究竟是個什麽形象,“我隻是在補覺!”
    “那就好。”張居正展顏一笑,“還以為你在縣衙裏大受打擊,一蹶不振了。”
    ……有那麽明顯嗎。
    但她現在的確需要一個可以傾訴困惑的對象,而張居正此時此刻就是最合適的人選。
    “我不明白,”連嬅嘴角向下一撇,眉頭緊鎖,“為什麽縣裏的衙役不急著抓凶手,卻急著斂錢?”
    “抓凶手有錢可賺嗎?”張居正反問。
    “可他們不就是幹這個的嗎?”
    “是啊,無論做得成做不成,總歸一個月就是那點月錢。”張居正平鋪直敘,不帶任何感情地陳述道,“做得好又如何,不如給上頭多送點禮,攀攀關係,不然怎麽從幫閑混成衙役,從衙役混成班頭?”
    “大家都這樣,工作什麽時候能做完?縣令也不管嗎?”
    張居正撲哧一樂,被她的天真發言逗笑了:“你知道一個縣衙裏能堆多少案子嗎?”
    官司早就積壓成山了。除了搶劫殺人的大案,衙門裏每月隻逢3、6、9放告,每次放兩三個訟告過堂。反正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
    下梁歪了,上梁更是正不到哪裏去。正所謂千裏做官隻為錢,不多撈點怎麽對得起這些年寒窗苦讀?上下級官吏們彼此睜隻眼閉隻眼就過去了。
    連嬅嘴唇動了又動,隻能憤然感慨:“因為商人排在最末,就專挑軟柿子捏!”
    “那倒不是。”張居正澄清道,“比如我幾年前考童生試,還看見負責搜檢看門的官兵自帶小抄栽贓考生,勒索財物的。”
    ……真是斂錢斂出了水平,斂出了風采。
    連嬅已經無言以對了。
    大明怎麽還沒完蛋啊?
    然後她盯著年紀輕輕、尚且生機勃勃的男神看了一眼,長歎口氣。
    張居正莫名其妙,挑了下眉頭:“你這什麽眼神?”
    ——深深的同情。
    “哥,要不你每天早上在院子裏跑個十圈吧?”
    給這從裏到外爛得搖搖欲墜的危房搞修複工作,是真的折壽。
    ——
    本想連夜回城抓凶的仇鸞一直到第三天傍晚才總算點齊兵馬。
    從荊州城落荒而逃的好幾個護衛,興許是為了顏麵,在營內大肆渲染當晚的驚世一戰。說亂民足有幾萬之數,且個個裝備了足以破甲的鐵器,還有什麽霹靂箭震天雷……要不是他們拋頭顱灑熱血,終於殺出一條血路,恐怕仇將軍都要折在城裏啦。
    這話傳出去,護衛們的麵子是保住了,留守荊州衛的兵士們心也全慌了。
    他們祖籍都在順天府,家裏雖不富裕,好歹有口吃的,出來當兵隻是身為軍戶無可奈何。自從跟了仇將軍,硬仗是沒打過的,平時隻在軍屯種地,麵對最多的敵人還是一群手無寸鐵的流民。一聽說亂賊有好幾萬,個個打起了退堂鼓。
    仇鸞要點人出營,他們要麽頭疼要麽肚子疼,死拖著不肯走,被逼急了就卷鋪蓋逃跑。一個月才那麽幾個錢,還有可能把命搭在離家幾千裏的異鄉,這差事誰肯幹啊?
    士兵畏戰,甚至嘩變,作為將領該如何處理?仇鸞的選擇是殺。
    散播謠言的、偷偷逃跑的,隻要被他抓到,全部腰斬,懸屍轅門,以儆效尤。
    這樣酷烈的手段下,終於勉強糾集出大約兩千人的隊伍。未免夜長夢多,他下令立即開拔,直奔荊州城。
    此時的荊州城仍在戒嚴。城樓瞭望台上的哨探第一時間偵測到了這支不速之兵的動向,慌忙向縣令匯報。
    於是衙門裏又開起了緊急大會。
    這一回人是來齊了,幾乎占滿了中央的空地。六房的司吏等有官身的在前,沒身份的三班衙役站後,一些在本地舉足輕重的士紳站在左側,後麵還有幾位裏長。
    縣令坐在堂上,眉頭皺得能夾死幾隻蚊子:“如今內亂未平,外又有來意不明的兵馬圍城。本官得到消息,新任府台正在路上,不日便至。縣中諸事,無論大小,需得小心應對,萬不可輕忽。”
    遼王府儀衛司指揮使也在會上,他倒是氣定神閑:“稟堂尊知道,城外乃是仇將軍部下,他已遞了信來,隻為幫縣裏平亂。陳某以為,放進來也未嚐不可。”
    仇鸞又不敢縱兵襲擾遼王府,他站著說話自然不腰疼。
    縣令壓著怒氣,也不敢對此人擺官威,勉強笑著開口解釋:“本官身為江陵縣父母,實不願見百姓們再遭兵禍。仇將軍急公好義,也可在外予以依仗,縣內之事,還是本地牧守處置為好。陳指揮以為呢?”
    陳指揮不置可否,倒有位士子為他幫腔,支持仇鸞進城。左側一列鄉紳瞬間炸了鍋,罵不了陳指揮使還罵不了你這二狗子?大堂上又吵成一團,最後到底是拒絕進城的占多數。
    四座城門仍舊緊閉,仇鸞在城牆下徘徊半天,聲稱自己有皇帝敕諭,但守城的縣令非要見旨才肯開門,兩方就此僵持。到了夜裏,軍中又開始有人外逃。眼見形勢逐漸難以控製,仇鸞終於咬咬牙,下令先回營城。
    小小一個七品知縣,也敢擋他仇鸞的路!若不是敕諭落在了城裏,這縣官早該打開城門,跪地拜迎了!
    他給嘉靖寫了封密信,先報喜自己已查出皇女殿下行蹤,但因叛賊作亂而計劃中斷。隨後指責江陵知縣抗旨不遵,不肯讓他進城尋人。最後再暗戳戳影射幾句郭勳,表示自己忠心耿耿為朝廷賣命,沒想到有人不肯借兵便罷了,還要暗中搗鬼。
    把信交送出後,他又拆開了遼王府陳指揮使送來的信函。
    很少有人知道,楊柳巷別苑其實是遼王府的私產,更準確地說,是朱憲節的私產。仇鸞一入荊州城地界,就先和遼王府攀上了關係,還投其所好暗中送了不少美人,被明麵上為父守製的朱憲節藏於地牢內。儀衛司的陳指揮同樣收了他許多厚禮,信中稱明晚酉時末寅賓門換班,將軍若想進城,可趁此時。
    仇鸞讀完信,心情終於舒暢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