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 20 章
字數:5717 加入書籤
吳珍娘癱坐在地上哀哭著:“娘——”
一出聲就被她爹揪著頭發扇了一巴掌:“你娘早死外邊了,天天叫魂!”
周圍的街坊鄰居一陣唏噓。
“哎,多可憐見,這小姑娘家的。娘跑了,她爹又是個賭鬼。”
“要是賣到富貴人家,說不得也是條出路呢,總好過飯都吃不飽。”
世道艱難,多的是活不下去的人,賣兒鬻女算不上新鮮。逢上災年了,倆兒子都換不來一隻鵝。隻不過吳敬儒畢竟是個秀才,有功名在身,做這種事實在有辱斯文,多少會遭人指點。
“春娘也真是,自己跑了,不想想孩子怎麽活?”
“這話咋說,帶個拖油瓶還怎麽跑啊!”
“都是鄉裏鄉親的,要不咱們借點……”一個穿著翠青色布袍的男人躊躇著說。
話音未落,他老婆已經柳眉倒豎,揪住了他的耳朵:“姓王的,別以為老娘不知道你打得什麽主意,你以為你借幾個錢,人家春娘回來了能多看你兩眼?我呸!人家早攀上高枝兒了,看得上你這仨瓜倆棗!”
吳家在街坊四鄰裏沒什麽好名聲,男的是個賭鬼就不提了,女的也是個花枝招展的狐狸精。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她老出去拋頭露麵,弄得巷子裏天天有些猥瑣閑漢跑來晃蕩,可見是個不安分的。
流言蜚語聽得吳敬儒臉都綠了,他又踹一腳珍娘,吼道:“都是你亂跑!真是丟人現眼!”
連嬅實在看不下去,撥開前麵擋路的幾個婦人,站在珍娘身前,抬頭怒視著吳敬儒:“你把她賣了多少錢?”
一顆小豆芽也跑出來伸張正義了?吳敬儒不耐煩地伸手一推,想把這小孩趕去一邊,結果竟然沒推動。他急著賺錢還賭債,不想多糾纏:“這是吳某的家務事,你是哪家的,也跑過來摻和,叫你爹娘趕緊領回去!”
連嬅渾身的血都往頭上湧,脫口而出:“不就是三十兩嗎,以為誰出不起!”
反正是不義之財,能拿來救人一命也是勝造七級浮屠了。連嬅咬咬牙接著說:“我要開酒館,正缺人手。三十兩雇你女兒幹兩年活,你答不答應?”
圍觀群眾炸開了,想不到張府這麽有錢,一個小姑娘都能如此闊綽,隨手掏三十兩雇人!那可是整整三十兩銀子啊,足夠普通家庭生活三五年的!
珍娘本來已經哭不出聲音,聽了這話,啊一聲叫,爬過來抱住連嬅的小腿:“阿姊,你手裏有錢是不是,你救救我吧,我……我給你洗衣做飯,燒火劈柴,我吃得很少……嗚嗚……你別讓我爹把我賣了,我娘要是回來了,就找不見我了……”
吳敬儒瞪大了眼睛,看傻子一樣打量著連嬅:“你說真的?”
連嬅梗著脖子回應:“當然!”
一旁看戲的安掌櫃沒料到會碰見人傻錢多的冤大頭截胡,一下子慌了神:“哎,咱們之前不是議好了,你這送女文書都寫了……”
但一個是買斷合同,一個是租賃合同,還隻租一年,是個人都知道選哪個更賺。
連嬅把人帶回了自己的耳房,然後對著空蕩蕩隻剩一根鐵管的包袱深深歎了口氣。
——火銃,能賣錢嗎?
算了,她還不想吃大明的牢飯。
花錢容易賺錢難,酒館還沒開起來,本金就先用完了,真是“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奈何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注]……
吳珍娘一副怯生生的小媳婦相,談論自己的身價:“其實,剛剛那個安掌櫃隻肯出二十兩不到……”
連嬅瞪她一眼:“你不早說!”
“我……我嚇懵了。昨天晚上本來我偷偷跑掉了,去衙門報官找我娘,又被他們送給我爹了。”
沒奈何,在大明,子女就是父母的私人財產,跑去天涯海角你還是你爹的孩子。除非逃難當一輩子黑戶,不然碰到什麽好心人,也是一樣被送回家。
吳珍娘扁扁嘴,沒壓住好奇心:“阿姊,你什麽時候開的酒館啊?哪裏賺的這麽多錢?”
——打家劫舍。
——要不然再幹一票大的,賺點本金?
——不不不,我是遵紀守法好公民!不想落草為寇,當什麽梁山好漢的。
“酒館嘛,可能暫時開不起來了……”
想開隻能先借錢,看有沒有哪位天使投資人對她的項目感興趣,來一個A輪融資。
——比如張居正?
俗話說,羊毛不能逮著一隻羊薅。但是趙夫人辛苦做繡活也就賺一點補貼家用的錢,張鎮和張文明隻把她當小屁孩,要是聽了她創業辦酒館的想法,估計笑兩聲就把她打發了——運氣好的話,可能會收獲幾顆糖。
那張居正有錢嗎?
有點,但不多。
明代也有獎學金,隻不過名額很少,府學限四十人,州學三十人,縣學二十人。像張居正這種家境比較一般的天才少年,自然是拿獎學金的,但也不過“每人月給廩米六鬥”。
一鬥米大約十八斤,也就是一個月108斤米。
按現在的物價,大米一石約合五錢銀子,一兩等於十錢,一石等於十鬥,張居正一個月也就三錢銀子。
這麽點微薄的身家,連嬅開口去借都覺得臉紅。
——可是一來沒有第二個選擇,二來張居正既然在府學讀書,總有些人脈。
自己在張家白吃白住就算了,還花錢帶一個一起白吃白住。雖然趙夫人心善,聽了吳珍娘的事,願意留她在家裏,可張家又不是什麽大富大貴,哪有慷他人之慨還能心安理得的?
得賺錢啊!
——
送走一個仇鸞,荊州府學前些日子終於修整好重新開學,張居正再次回到逢初一十五放假才回家的住宿生活。可能學神都有共性,他放假是不愛帶著書本的,即使偶爾有課業要做,家裏的書也盡夠了——但這次卻找同窗借了三本雜記。
王之誥故作驚訝地調侃他:“天上下紅雨了,張神童怎麽也看起閑書了?”
張居正笑一笑,沒有多做解釋:“下個月還你。”
“又不值錢,送你也無妨。”王之誥大方地揮揮手,附帶一句告誡,“不過明年就是鄉試,這種書可偶爾一翻,不可多看,免得看亂了。”
這書當然不是他自己看,而是給連嬅借的。
想她在家裏待著也是憋悶,除了煉丹畫符——還有一身奇怪的功夫,什麽琴棋書畫樣樣不通,跟著娘學刺繡能把好好的孔雀繡成肥鴨,甚至戳出十個血洞……還是看點雜書吧。
起碼比較安全。
他背著書腳步輕快地往家走,也不知道連嬅喜不喜歡看,但據說這幾本都挺暢銷,還是王之誥的珍藏——至少應該比《周禮》有趣。三本夠看一個月嗎?不夠的話,他半個月放一次假,還可以再帶幾本新的。
這麽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走到家門前的巷道。坐在門檻上撐著頭發呆的小姑娘看見他,眼睛微微睜大,然後陡然亮起來,“噌”一下站起身,兩隻手提著裙子朝他跑來。
——有點像府學裏那隻喜歡繞著他轉的小狗。
張居正故意端起神色,裝作很冷淡的樣子,嘴角卻帶著笑:“無事獻殷勤?”
“哈、哈。”連嬅眨眨眼,幹笑兩聲,扯他的袖子,眸光仍然發亮,“哥,我研究出一樣好東西,你快來看看!”
那三斤高粱好不容易釀出來不到一斤酒,實在舍不得給別人嚐。正好趕上張居正放假,連嬅從中午吃過飯就開始坐在門口等,盼了半天總算把人盼回來了。
這年頭市麵上盛行的都是低度黃酒,比如《水滸傳》裏施耐庵寫武鬆打虎之前喝了十八碗酒,還是號稱“三碗不過崗”的烈酒。明代的蒸餾酒雖然有了一些發展,但和連嬅搗鼓的純糧固態發酵蒸餾燒酒還是相差甚遠。
家裏沒有喝高度白酒用的小杯,她隻好拿個小碗盛了一點碗底。酒精特殊的清香混合著高粱發酵帶來的複雜香型在屋內飄散開,張居正輕挑眉頭,詫異過後忍不住興致盎然:“你自己釀的?”
連嬅滿懷期待地看著他,點點頭。
但她男神並沒有順應她的目光,立刻端起碗嚐一嚐,反而兩手一叉,搭在桌上。
“說吧,又惹什麽事了。”
……哪裏來的“又”!
“也不能叫惹事吧。”連嬅低下頭,悄悄瞥他一眼,然後清清嗓子,“我救了一個人,就是隔壁家的珍娘。”
然後她把自己路見不平,出錢相助的事仔細描繪了一番,重點突出珍娘有多可憐,三十兩銀子能換一條命多麽值得。
張居正不解地問:“你都出三十兩了,怎麽不直接買下,還扯什麽雇傭?”
……她的三觀還停留在人口買賣違法階段。
再說了,她就算真把人買回來,畢竟是隔壁鄰居,珍娘那個爹一旦缺錢,說不定三言兩語把女兒忽悠回家,轉頭找個新買主二賣。還不如她來扮演冤大頭!
區區三十兩,兩年難道賺不回來?
“你知道三十兩究竟是多少錢嗎?”
連嬅忍不住反駁:“可那是條人命啊!”
張居正被她的大義凜然噎住了,難得頭疼得捏了捏額角。他現在懷疑這個妹妹在道觀待久了,與世隔絕,連基本的金錢觀都沒有。
“我不是和你說這個。”他並不願意和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探討一口人——尤其是像她這個年紀的小女孩究竟值多少錢,思忖片刻,問:“那個買人的安掌櫃,有什麽特征?”
“特征?腦袋大,脖子粗……”連嬅回憶著,忽然想起什麽,“他手裏有把折扇!”
“折扇?”張居正皺起眉。
難道這時候折扇還不叫折扇嗎?連嬅用自己貧瘠的語文功底努力描述:“就是那種很多道褶,可以折起來的扇子,上麵還畫了圖。”
“你是說倭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