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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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嬅的生母,陳皇後,在她出生後不久便撒手人寰。《明史》記載裏,陳皇後和嘉靖是少年夫妻,因懷孕時見嘉靖與張、方二妃當麵調情,一時氣不過投杯而立。嘉靖大怒,“後驚悸,墮娠崩”。
    究竟什麽樣的怒火能讓一個孕婦嚇到一屍兩命?陳皇後病篤時,她父親請求讓妻子進宮探視,被嘉靖以“窺伺朝廷”為由痛斥。及至奄奄一息時,嘉靖還打算廢除皇後名號,把人扔到冷宮等死,被楊一清苦苦勸阻,認為會使陛下“聖德蒙羞”,這才作罷。
    連嬅的出生雖然給了陳皇後更光彩的身後之事,改變了嘉靖以葬禮規格羞辱陳皇後、“殺而又殺以至於無”的決定,將本要安在她頭上的惡諡“悼靈”換為“孝潔”,但救不回年僅二十一歲的母親的生命。
    史書慣會顛倒黑白,把殺人的皇帝美化成“性嚴厲”,而遷罪於丟了性命的皇後“善妒”。
    這個帝國最尊貴的女人也不過如此了。她一切的榮耀都來自於丈夫,碰上了刻薄寡恩的,隻能歎一句命不好。
    至於連嬅,母以子貴,反過來也一樣。她出生後直到百日宴才第一次見到這位名義上的父親。如果不是皇祖母堅持要把孫女留在身邊,恐怕早被嘉靖丟到角落裏自生自滅了。
    七歲那年,嘉靖把內閣首輔張孚敬指給她做老師,滿朝嘩然,皆以為皇女盛寵如斯。其實連嬅隻起到一個道具的作用——用來敲打甚至折辱張先生的道具。
    ——
    王之誥家在石首縣,離荊州府學二百多裏地,放一天假都不夠來回的,因此今年順利進入府學後,幹脆在城裏買了房。
    他家的經濟狀況比張家好得多,在石首縣也是排得上號的大戶——或者說府學裏本就是這樣的富貴子弟居多。父親是個進士,官至府同知,還在外任。祖父行商做買賣,順勢在荊州城開了一家酒樓,可惜生意一般。
    張居正說要為他介紹一條新財路時,王之誥雖然麵上滿不在乎,心裏還是多少期待的。可一見客人,這種期待瞬間化為了哭笑不得。
    “張相公素性矜重,何以拿我取樂?”
    張居正倒沒急著解釋,而是介紹道:“這是舍妹,姓連,在家行三。”
    ——他前麵還有位兄長,隻是早卒。
    王之誥順從地一拱手:“在下姓王,名之誥,石首縣一書生耳。未聞連三娘有何見教?”
    這不是男神他親家公嗎!這麽早就勾搭上了!
    連嬅眼神呆滯了一下,甚至沒來得及在意他話裏夾槍帶棍的譏嘲。眼前的王之誥二十七八歲,頭戴儒巾,身穿寬袍大袖的“襴衫”,行止端方,又隱隱透著點傲慢,是個標準得不能更標準的秀才公。
    他比張居正晚了三年中舉,卻早三年中進士,宦海起伏三十年,最後官拜刑部尚書。人生履曆裏在兵部供職的時間頗長,屬於大明經典的以文官行武事的代表之一。連嬅對他的印象除了是張居正的親家公外,就是給監牢裏的楊繼盛送蛇膽酒,被楊繼盛以“椒山自有膽”推拒。
    ——好像還督造了連珠槍,據說能十發百彈齊飛,不知是真是假。
    他說話不客氣,連嬅回得也沒那麽客氣:“敢問酒坊何在?願往一觀。”
    王家的酒坊就在酒樓後院。荊州城裏有兩家最出名的酒坊,一個姓劉,一個姓王——可惜不是王之誥的王。他家屬於初來乍到,又拿不出差異化有競爭力的產品,隻能窩在兩條地頭蛇間的空隙裏喘口氣。
    雖然生意不怎麽樣,酒坊蓋得卻挺氣派,一應設施俱全,內有三位老師傅來回忙碌,見了王之誥,各自行禮喊一聲“大公子”,又接著各忙各的。
    處於下風,迫切需要提高競爭力;家底豐厚,完全出得起高價;同時人品上也有保證——不提張居正對他“素懷忠赤,當一麵之寄”的評價,王世貞也認為其人“剛方不回”,總之絕對不是賺了錢不認賬的人。
    還真是最完美的買家。
    憑著對張居正本人的信任,王之誥耐下心陪連三娘逛了一圈酒坊。起初,他對這個身材瘦小的垂髫稚兒不以為意,但多看幾眼,竟覺得此子神氣內斂,英華隱隱,風姿不俗,還自帶一股捉摸不透的神秘感。
    雖然對這小孩的身份尚存困惑——從未聽說張居正家裏還有個妹妹,而且姓連,但他麵上倒是未顯分毫,仍舊一副平和坦蕩的樣子。
    “酒坊也看過了,不知連三娘有何事相告?”
    很快他聽到了連嬅的回應,或者說反問:“王公子能飲否?”
    家裏釀酒的,不說千杯不醉,也差不離。王之誥笑了笑,隻說:“少酌尚可。”
    “那勞煩師傅溫酒。”連嬅拿出隨身的酒壺,裏麵盛著珍貴的半斤高粱燒酒。
    酒坊的一位老師傅接過酒壺,唯唯應諾。
    酒蓋一開,似王之誥這樣的老饕已嗅出不尋常的氣息,他眼前一亮,剛熄滅不久的期待又重新燃起。
    也不知釀酒的原料為何物,此酒不衝不淨,卻有股奇異又濃鬱的芬芳,是王之誥二十幾年來頭一次得見。
    他迫不及待地接過溫好的一碗酒,淺嚐一口,滋味醇厚,回味悠長,香而不豔,低而不淡,細品還帶點果香、焦香,絕對的極品佳釀。
    “在下以貌取人,險些失之子羽。不知此酒何名?以何物為曲?”
    連嬅回道:“隻是普通的小曲,若能換成大曲,風味將更勝一籌。”
    “至於酒名,以高粱釀成,所以叫高粱酒。”
    ——取名廢是這樣的。
    王之誥恍然,果然不是尋常的米酒麥酒!卻不知道高粱是什麽釀法?他強自壓抑著激動的心情,拱手再拜:“敢問這酒出自哪位師傅手筆,可否為在下引薦?”
    連師傅轉了轉眼珠,微微一笑:“承蒙厚愛,酒放涼了滋味不好,公子若喜歡,可趁熱飲完再敘。”
    王之誥沒有多想,又覺得這酒珍貴,浪費可惜,因此端起碗把剩下的全喝完了。
    ——然後他不出意外地也倒下了。
    酒坊裏三位釀酒師傅嚇得不知所措,有位忠心的老仆還以為連嬅酒裏下了藥,威脅要報官。
    “他隻是喝醉了。”
    張居正並沒有跟來酒坊,而是留在後院書房等候。王之誥家裏藏書豐富,隨便挑一本就能消磨一下午。他捧著一本《大明律講解》,看得正入神,聽見推門聲時抬眼一瞟,隻看見連嬅一個。
    “這麽快就談好了?”
    連嬅說:“今日估計談不成了。”
    這倒有點意外。張居正放下書:“白契擬了嗎?拿來我看看。”
    明代百姓私下買賣,簽的合同叫白契——這個合同是不受法律保護的。隻有上報給衙門,由官府驗證後蓋印,變成紅契,才具備法律效力。
    “他被我灌醉了,睡得正香呢。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醒。”
    張居正聽得一愣,而後無奈按了按眉心:“你把人灌醉了做什麽,和醉鬼談生意嗎?”
    “誰知道他酒量這麽差。”連嬅頓了頓,聲音裏帶著點委屈,“而且我也沒賣過酒方……”
    言下之意是你怎麽能把我一個人丟去酒坊,自己在書房偷閑!
    張居正麵對她的控訴睜大了眼睛,看起來無辜極了:“三娘如此聰慧,難道不是早有主意?為兄怎好插手添亂?”
    連嬅幽幽地望著他,略顯炸毛。
    你指望一個從五百年後穿越過來的遊魂深刻了解大明物價,還是指望一個深宮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皇女熟悉民間生活?
    早就猜到她定不出價格——拿三十兩銀子雇吳珍娘幹活的事還曆曆在目呢,所以張居正打趣完,順毛一捋:“立契的具體條款,我和王兄對完,再交你核查,如何?”
    ——交給他負責當然再靠譜不過了。
    “你們商量就好,不用給我看。”連嬅一擺手,毫不在意地說。
    這份沉甸甸的信任讓張居正有些受寵若驚:“你不怕我擬兩份合同騙你錢嗎?”
    那還用騙這麽麻煩?你想要多少拿多少啊——更何況也沒幾個錢。
    她情真意切地回道:“你長得那麽好看,做什麽都對。”
    張居正的表情從困惑變成了不可置信,然後他陷入了沉默。
    ——哦豁,馬屁好像拍到馬腿上了。
    王之誥一醉醉了一整晚,第二天上學險些遲到。他精神甫定,正想找張居正問清楚昨天那個酒究竟是何人所釀,何處能買,卻被訓導點了名。
    從未覺得上午的課如此難熬!
    好不容易挨到了午飯時間,總算能拉住張居正,他滿肚子的疑惑一個接一個往外冒。
    “那位連三娘是哪家的?怎麽從前沒聽你提起過?”
    張居正看他一眼,忽然笑了:“其實你之前見過她。”
    這麽特別的小孩,怎麽可能見過卻沒有印象?
    “三月廿八,荊州城東。”
    王之誥皺緊眉頭,苦苦思索,終於想起了什麽,一臉震驚。
    “那個半死不活躺在路邊的小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