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四章 守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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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蕪那口血吐得很及時,孫彥沒再給她添堵,喚郎中來診脈開方,自己則帶著寒汀走出院門。
    待得拐進僻靜處,寒汀有些忍不住,時不時瞟向孫彥。
    孫彥留意到,眼神冰冷:“何事?”
    寒汀欲言又止:“郎君娶妻在即,又是那麽一門好親事,為何對個青樓女子如此上心?惹惱大人和夫人不說,還落不到半點好,這又何苦來哉?”
    孫彥心頭本就氣悶,聞言越發不悅:“什麽時候輪到你來做我的主?”
    寒汀心頭一凜,不敢多言。
    孫彥走了兩步,實在鬱結難紓,反而自己提起話頭:“你說,她心裏可有我?”
    寒汀頭皮發麻,心說:祖宗欸,這我哪知道?
    嘴上卻不敢如此直接,思忖片刻才道:“郎君風儀俊朗、出身高貴,哪個姑娘家不傾心?”
    孫彥可沒那麽容易敷衍:“那她為何牛心左性,隻想著從我身邊逃走?”
    寒汀揣度著孫彥心意,小心翼翼道:“許是因為郎君成婚在即,芳荃姑娘心有不忿……”
    孫彥倏爾扭頭:“怎麽,她出身風塵,還敢妄想正妻之位?”
    寒汀賠笑道:“這天下女子,誰不想夫君一心一意待自己?屬下瞧著,芳荃姑娘雖出身青樓,卻有傲氣,約莫也不能例外。”
    他這邊扯出一身冷汗,孫彥卻信了,以他節度使繼承人的心高氣傲,當然更願意相信崔蕪是因要與人分享夫君,才鑽了牛角尖。
    然而他仍有猶疑:“你說今晚之事,她可曾與外賊勾結?”
    寒汀不假思索:“郎君不是查了芳荃姑娘身世?她自六歲起就被賣進楚館,這些年沒踏出過大門一步,哪來的機會勾結外賊?依屬下之見,今晚之事多半是巧合,芳荃姑娘也沒這個膽子。”
    孫彥想想,也不認為崔蕪有這個膽魄和能耐,遂信了,冷哼一聲道:“原是我太縱著她,縱得她無法無天,不知輕重!若不磨平她的性子,還不知要鬧出多少事端!”
    寒汀勸道:“左右芳荃姑娘有了郎君的血脈,這女人有了孩子,前程榮辱係於一人之身,眼底便再看不到旁的。”
    孫彥深以為然,越發覺得自己未雨綢繆:“也是。等有了孩子,她的心也該定了。”
    崔蕪卻沒那麽容易低頭認命,雖說突然有孕的消息給她以莫大震動,但她獨自坐在房中,盯著案上燭火怔怔出神時,腦子裏盤算的仍隻有一個念頭:我不能留在這裏。
    可是該怎麽做?
    崔蕪一時想不到法子,幹脆不為難自己。婢女送來晚食,她驗過無毒,哪怕沒胃口也硬逼著自己塞下。吃完倒在床上,強壓下重重心事,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睡吧,養精蓄銳才能應付來日。
    畢竟逃跑是個體力活,不把身體養得康健,就算出了這道門檻,又能逃多遠?
    現代人的好處便是想得開,哪怕一朝跨越千年,回到人命如草芥的亂世,也能忍下寬如天地間的落差。
    崔蕪強迫自己閉目休息,卻哪裏睡得著?就這麽挨到三更,窗外蟲聲吱呀,她剛生出一點迷迷糊糊的睡意,就聽門外傳來悶響,像是重物倒地。
    崔蕪激靈了下,瞬間清醒,一邊躡手躡腳下床,一邊抄起充當擺設的花瓶。剛在門邊埋伏好,門板便悄然滑開,崔蕪想都不想,卯足勁砸過去,那人身手卻異乎尋常的矯健,輕易扣住她手腕,居然還有餘力合上門板。
    “是我。”他說。
    崔蕪一愣,聽著聲音熟悉,準備好的後招再發不出:“是你?你不是出城了?怎麽、怎麽又回來了?”
    不請自來的這位,正是偷運藥材出城,連累崔蕪險些沒命的黑衣人。
    崔蕪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當初提議與對方合作,完全是死馬當活馬醫。聽說對方偽造手令騙開城門,她已經做好肉包子打狗的準備,不曾想想這本該遠走高飛的不速客,竟然又回到天羅地網的節度使府!
    “你、你該不會是,”她難以置信,“為了……我?”
    男人照舊黑衣蒙麵,平靜目光映照出崔蕪國色無雙的容顏,又若無其事地轉開:“你我有約在先,怎可食言?”
    明知對方是為了自己回來,崔蕪還是確認道:“你可知孫家父子已然察覺你們偷運藥材出城之舉?”
    黑衣人頷首:“節度使府下令封鎖城門,我已有猜測。”
    崔蕪:“我雖不知你們為何要偷運藥材,但孫家父子極為震怒,一定會百般追殺。你現在的處境不比我強多少,你可知曉?”
    黑衣人微哂:“孫氏手段,不過如此。”
    崔蕪懷疑他在嘴硬,可惜沒有證據:“你自身難保,如何帶我離開?”
    黑衣人:“你我隻有兩人,反倒好辦。喬裝易容,混在百姓中,總能出得城去。”
    如果崔蕪隻是個尋常婢女,這招的確可行。但她已在孫昭麵前掛了號,孫彥更像防賊一樣盯著她,但凡她從節度使府消失,潤州城必定全城戒嚴。
    到時莫說她,眼前這位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孫彥不會放過我的,”她說,“你此刻帶我離開,不出半個時辰,鎮海軍必定傾巢出動,將這城中每一寸角落都翻個底朝天。”
    黑衣人微微蹙眉,用審視的目光打量她,顯然沒想到一個小小女子,能有這麽重的分量。
    崔蕪看出他的懷疑,氣笑了:“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怎麽偽造的手令印鑒?你覺得孫家父子會看不出咱倆是串通好的?”
    黑衣人:“若是孫家父子已然看破,為何留你性命?”
    崔蕪:“……”
    她別開眼,右手不自覺地撫上小腹。
    “也許是為了留著我引你上鉤,”崔蕪平複了下情緒才道,“你就不怕節度使府設下天羅地網,隻等守株待兔?”
    黑衣人:“你助我盜印,我帶你出城,很公平。”
    崔蕪揉了揉額角:“硬闖城門絕對不行,這事我倒有個法子,隻不知你身邊可有足夠人手?”
    黑衣人不置可否:“你且說來聽聽。”
    崔蕪於是探過頭,在他耳畔低聲說了幾句。
    ***
    黑衣人身手矯健,離去時如潛入一般,未曾驚動任何一名部曲。
    但孫彥似乎察覺到什麽,兩個時辰後,天光未亮,房門突然被大力撞開。他屏退侍從,獨自闖進屋,見崔蕪裹在被中睡得安穩,不禁冷哼一聲:“你倒是睡得安穩!”
    崔蕪這一宿接連被打斷睡意,其實休息得很不好。孫彥進來時,她還迷糊著,分明疲憊到極點,卻要打疊精神應付孫彥,心情自然不會太好:“你又發什麽瘋?”
    孫彥先是大怒,見她毫無懼色,臉上隻是一派純然的困倦,又有些狐疑:“你不知道?”
    崔蕪沒好氣:“我成天待在這見不得人的地方,能知道什麽?”
    孫彥有意詐她:“昨夜賊人再度闖入節度使府,已被侍衛擒拿!他招認說,與他裏應外合之人,就是你。”
    他緊盯崔蕪,試圖瞧出心虛或者不安,卻失敗了。崔蕪甚至懶得坐起身,隻管往被窩裏縮了縮,用手背揉著眼:“他既這麽說,那便是我了。”
    她若矢口否認,孫彥多半會起疑心。但她應得痛快,孫彥反而不確定了:“你不為自己辯解?”
    崔蕪冷笑:“反正你從來不會聽人說話,辯解有用嗎?正好,把我打成奸細,再將我逐出節度使府,大家幹淨!”
    孫彥認定她是賭氣使小性,臉色緩和下來:“我不過白問一句,怎就認定你是奸細?也罷,不是就不是,想來是那人為求活命,胡亂攀咬,不必當真。”
    崔蕪不擔心自己,唯一憂慮的是黑衣來客行動不慎,被孫府部曲擒下。此時聽孫彥言語,她便斷定,那人已經平安逃脫。
    不然以孫大少爺的尿性,哪有閑心跑來興師問罪?
    十八般大刑挨個輪遍拷問口供還來不及呢。
    崔蕪放下心來,翻身還要再睡,孫彥卻走上前,自顧自地寬衣解帶。
    崔蕪睡意瞬間盡去:“你做什麽!”
    孫彥掀開被褥,駕輕就熟地攬住她腰身。崔蕪身體緊繃,使出吃奶的力氣才強忍住將他踹下床的衝動。
    孫彥卻會錯了意,隻以為她渾身僵硬是被接連鬧了兩日的“賊寇”嚇的,柔聲安撫道:“莫怕,這節度使府不說是龍潭虎穴,也是守衛重重,任他何方宵小,來了都得留下命來!”
    崔蕪心說“我跟宵小是一夥的,怕個鬼”,臉上卻不露痕跡,隻道:“我要睡了。”
    孫彥涎著臉笑道:“我奔波了一宿,且借你這兒睡個回籠覺。”
    崔蕪心中不耐,卻知道拒絕也沒用,隻得翻個身,眼不見為淨。孫彥往前湊了湊,胸膛貼住她背心,一隻手環過腰間,撫著崔蕪柔軟的小腹。
    “都快做母親的人了,還使小性,也不怕人笑話。”他勸道,“安心養好身子,等孩子平安降生,我請父親親自賜名——這般臉麵,哪是尋常妾室能有的?”
    崔蕪聽得胸口鬱結,險些又犯了幹嘔。但她已然拿定主意,眼下要做的就是盡量溫馴,削弱孫彥防心,因此一言不發,隻管閉上眼,權當自己是一具會喘氣的屍體。
    孫彥難得見她這般乖巧,還以為她終於想通了,心中不勝喜悅,越發輕憐蜜愛,溫言哄勸。
    “待我迎娶了吳氏娘子,便將她留下侍奉雙親,帶你往升州赴任刺史。”
    “你沒去過升州吧?那裏原是鎮海軍治所,論及繁華,可不比潤州差。”
    “到時,府裏沒有夫人壓著,一應用度都由你說了算。待你生下孩兒,想去哪逛也都由著你。”
    崔蕪閉眼聽著,胸口煩躁非但沒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她像頭被捆住手腳的獸,無法掙脫也不能反抗,隻能將床單死死攥在手裏。
    ***
    半個月後,三月十八,黃道吉日,宜嫁娶。
    早在三日前,節度使府就掛上彩綢紅幔,門口人來人往,紫檀木鑿成的門檻被生生磨平一層。
    吉時定在傍晚,從大清早起,府中下人便忙得團團轉。崔蕪隱約聽到喜樂聲,透過門縫窺視,發現侍女和仆婦被調走大半,倒是院門口的部曲非但沒少,反而多了兩人。
    看來,孫彥也沒完全放心,仍防著她趁亂逃走。
    崔蕪笑了笑,將門窗掩好,自己折回屋裏坐下,靜候傍晚。
    期間,部曲來送來午食,兩葷兩素,擺了花團錦簇一案席。崔蕪沒跟自己過不去,每樣嚐了點,待得夜色初臨,忽聽前院傳來隱隱騷動。部曲急促的腳步聲來回奔走,有人喊道:“關府門,所有人分開安頓,下仆去後院,賓客在東西跨院!”
    還有人道:“去請郎中,將潤州城裏的郎中都喚來!”
    崔蕪唇畔抿出一絲笑意:成了!
    這是她半個月前定下的計策:借江北大疫之機,在城中傳播瘟疫四起的消息,待得百姓人心惶惶,再設法令吳家送嫁的隊伍接觸到漆樹汁液。
    早在春秋時期,越國便有栽培漆樹的記錄(1),要尋到這種植物並不難。關鍵在於,這種樹木的汁液具有極強的刺激性,會令皮膚過敏瘙癢,甚至潰爛生瘡(2)。
    對於臨床醫學並不先進的古人而言,這種症狀與瘟疫十分類似,而當身患“疫病”的下仆出現在節度使府時,不必細想都能猜到,會引發怎樣的騷動。
    這個計謀並不複雜,倚仗的是相隔千年的醫學常識落差,以及對發病時機的精準把握。即便如此,崔蕪也沒想到,事情居然真成了。
    她深吸一口氣,拉開房門,趁著看守部曲被騷動吸引之機,從花盆中飛快摸出事先藏好的匕首。
    做完這一切,看守部曲也察覺到異樣,轉身向她走來:“郎君有命,芳荃姑娘不得擅自離屋……”
    崔蕪忽然捂住額角,虛弱呻吟道:“郎中在嗎?我頭暈……”
    話沒說完,她身形晃了晃,一頭栽倒下去。
    崔蕪生得嬌柔、臉色亦蒼白,“孱弱”得格外有說服力。部曲嚇了一跳,萬萬不敢讓她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上,箭步上前將人扶住。
    誰知下一瞬,崔蕪猛地睜眼,抬手捂住部曲口鼻,藏在背後的匕首突出,無聲無息地沒入胸腹!
    她解剖知識過硬,這一刀瞄準了肝髒而去,鮮血幾乎是立刻噴濺出來。部曲雙目圓睜,本能推開她,過分懸殊的力量對比讓崔蕪失了重心,險些磕倒在石階上。
    但她立刻撲回來,匕首閃電般刺出,瞄準的是心髒。
    一刀斃命,毫無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