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章 張翠花的顧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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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嘖……”
    奎爺眉頭擰成了疙瘩,心裏那根緊繃了幾十年,提防著紅袖箍的弦又被狠狠撥動了,發出刺耳的警報。
    “這動靜……是不是忒大了點?樹大招風啊!”
    “咱悄沒聲地把肉挨家送,一手錢票一手肉也一樣的利索,還能少招點眼目,安全呐?”
    幾十年在政策夾縫裏討生活,被割過尾巴的謹慎,已經刻進了他骨子裏,成了本能。
    陳冬河搖頭,語氣斬釘截鐵:“慢!太慢!奎爺您想想,生人提著二斤肉敲你家門,空口白牙說:給我票,肉先賒著回頭結。除了虎子舅媽這樣沾了血的親,誰敢信?”
    “這光景,誰不怕做了鬼也要當餓死鬼?沒有個街道主任或者居委會紅袖箍壓陣作保,誰肯先掏票?”
    他往前探了半步,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要劈開奎爺心頭的顧慮。
    “可咱要是把整扇整扇的硬膘肥肉往地上一撂!那就是一車響當當的硬家夥!”
    “他們手上那些畫著黑煤塊的紙是死的!咱車上這凍得能當磚頭砸人的豬肉是活的!”
    “那是年尾巴尖上全家人碗裏的油!是三十晚上包餃子的香餡!是正月裏親戚串門子墊桌底的臉麵!”
    “您掰著指頭算,他們要哪個?是守著張可能開春才漲價的紙,還是立馬把這紙變成能解饞,能長力氣的肉?”
    他最後一句幾乎是低吼出來,帶著一種洞悉人心的力量。
    奎爺沒接話,溝壑縱橫的臉上像蒙上了一層硬殼,手指無意識地搓著破舊棉襖的衣襟邊。
    陳冬河的話像根燒紅的鐵釺子,撬著他心底那塊習慣了幾十年的老石磨。
    他嘴唇翕動著,煙油熏黃的手指微微發顫。
    肉聯廠每天就放那點腥味,天不亮就擠成了人海子,去晚了舔門板都沒油星……
    而自己庫裏的肉,那可是真真正正的硬頭貨!
    按冬河說的那陣仗……
    他渾濁的眼底,一點一點,終於冒出了豁亮的光,像撥雲見日,猛地一拍大腿!
    “著啊!”
    奎爺這一巴掌聲音不大,但那股子憋悶被衝破的勁頭十足,臉上的硬殼瞬間碎裂,露出底下興奮的紅光。
    “冬河!你這話……把糊我眼的那層老油紙給捅破了!是這理!敞亮!快!就要快!就得這麽幹!”
    他猛地轉身,對旁邊那個眼神機靈,一直縮在牆角豎著耳朵聽的精幹小夥子小毅低吼一聲:
    “小毅!別特娘的杵著跟樹樁子似的!跑!回去!喊上老趙他們三個,套三掛大車!”
    “把庫房裏那些膘最厚,凍得最瓷實的白條肉,拉三車!肥的給我摞上麵!顯眼!”
    “下水啊,筒骨啊那些稀罕物,順便也劃拉一車底的捎上!準有人稀罕這口湯!”
    他語速極快,帶著一種豁出去的亢奮。
    看奎爺不僅沒擋道,反而快馬加鞭,陳冬河提著的心才算放下,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他就得意奎爺這點:人老道,更可貴的是腦子不鏽死,聽勸。
    通了關竅,動作比後生還利索,是個能成事的。
    三掛牛車從城外的秘密窩點碾冰踏雪地趕過來,還得陣工夫。
    北街口的風打著旋兒,像無數隻冰冷的手往骨頭縫裏掏,凍得人牙齒打顫。
    奎爺把狗皮帽子往下狠狠拉了拉,遮住凍得沒了知覺的耳朵。
    望著陳冬河年輕又透著股沉穩勁的臉,歎了口氣,白氣長長地呼出來:
    “冬河,今兒沒你這根定海神針,老頭子我差點誤了大事!按我那壇壇罐罐的老章程辦,這事,十成十得黃!”
    “人家隻當你放了個不響的臭屁,誰敢先交票?唉,老了老了,就想著四平八穩。”
    “忘了這人心啊,比外頭這數九天的風還難琢磨,又貪又疑!”
    虎子很快顛了回來,身後跟著一個裹著臃腫藍布大棉襖,走路有點蹣跚的婦人。
    正是他舅媽張翠花。
    張翠花雙手緊緊攥著個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小花布包袱卷,臉上堆著笑,但那笑容底下,是一層抹不開的戒懼和不信任。
    她腳步磨蹭著上前,眼珠子滴溜溜先在奎爺和陳冬河臉上刮了一遍,像在掂量貨物的成色,才遲疑地開口,聲音帶著點幹澀和小心翼翼:
    “……奎爺,這位……小陳?虎子說……真能……拿票換肉?就是……俺們礦上發的那個煤票?”
    她捏緊了手裏的包袱,仿佛那是命根子。
    “按……市麵上煤的……那個價換?”
    她特意重重咬出“市麵價”三個字。
    礦上發的福利票,去礦上換的煤,雜石頭多,不如供應給公家廠的耐燒。
    黑市上偷偷賣,從來賣不出好價。
    前些年煤賤的時候,二十三四一噸的市價,能賣出十八塊就算走狗屎運了。
    她怕吃虧。
    奎爺剛張開嘴想答,虎子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臉漲成了豬肝色,搶著喊起來,嗓音都劈了,帶著被親人懷疑的屈辱:
    “舅媽!我是你親外甥!我能坑了你?拍著胸脯子說,奎爺在這條街上啥名聲?吐口唾沫砸個坑!說好的肉,一錢一兩都不會短你!”
    他急得原地直打轉,厚厚的棉鞋把雪地踩得亂七八糟。
    張翠花剜了虎子一眼,眼神像刀子,根本不接他的話茬,反而像是在給自己辯解,又像是在試探對方底線,聲音尖利了幾分:
    “虎子,舅媽不是不信你……是這票子啊……”
    她用力拍了拍小花包袱,發出沉悶的響聲。
    “它……它就是工分的本啊……換成肉……心裏打鼓……”
    她把後半句“你以前辦事不也出過岔子”的舊事給咽了回去,但那眼神裏的防備比風雪還冷,像冰錐子紮在虎子心上。
    牆根子底下,一時冷得連風都凍住了,隻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尷尬。
    虎子的頭深深埋了下去,肩膀垮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