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章 人心啊,經不起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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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冬河扯開個平和的笑臉,聲音也像熨鬥似的,平平展展,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
“嬸子,您的顧慮,太在理了!眼下這光景,誰家掙張票子不是從牙縫裏摳出來的?汗珠子摔八瓣換的?”
“這樣,”他跺了跺凍麻,快要失去知覺的腳,指了指空曠呼嘯的街口,“咱的肉還在路上跑著風,頂多小半個時辰到。”
“到時候,車就在這兒!票拿在您手,肉擺在您眼皮子底下,挑哪塊割哪塊。”
“秤杆子翹到眉毛尖,票子點清楚,兩清兩訖,誰也挑不出毛病,您看成嗎?”
他頓了半秒,像不經意地掃了一眼巷子口探頭探腦的幾個身影,接著說,聲音不大卻清晰:
“嬸子要是念著街坊四鄰誰家也存著幾張壓箱底的票閑著,趁著等肉的空擋,正好過去知會一聲?”
“這次帶得不多,攏共三牛車凍肉,換完一腳油我們就走。到手的肉才叫過年,晚了……”
他恰到好處地停住,留下無限的想象空間,微微搖了搖頭,帶著些感慨。
“怕就剩個骨頭渣子,或是湯都喝不上一口熱乎的嘍!”
這話既給張翠花架上了能做人情的體麵台階,又無聲無息地點燃了“手快有,手慢無”那根最能驅使人心的導火索。
張翠花渾濁的眼睛“噌”地一亮!
像是被點醒了!
這要是叫來了人,幫鄰裏解決了油水,這份人情可就大了。
往後在街坊間說話腰杆也能挺直幾分!
“中!中!這法子……地道!當麵清,心敞亮!”
張翠花臉上那層戒備的冰殼子瞬間裂開,笑容真了幾分,透出熱切。
“那你們……千萬等著啊!別挪窩!我這就喊人去!好些家都攢著呢!眼巴巴等著換點油水過年!”
話音沒落,扭身就小跑著紮進一條窄巷,腳步裏帶著點撿到寶的輕快和急切,臃腫的背影很快消失。
奎爺看著人沒了影,才扭回頭對陳冬河咧了咧嘴,滿是溝壑的臉上帶著苦澀和一絲對世態的無奈:
“瞅見沒?虎子這親骨肉的舅媽都這份戒心……冬河,你這雙眼,看人準得跟尺子量過似的。”
“人心啊,真特娘的不經晾,一曬就硬,一凍就裂!”
他拍了拍旁邊依舊低著頭的虎子。
虎子縮在牆根最避風的陰影裏,腦袋耷拉著,一雙凍得發紅開裂,纏著破布條的手使勁往破棉襖袖筒更深處插著,仿佛想把自己埋起來。
舅媽剛才那剮人的眼神,那帶著舊疤的提防語氣,像根生了鏽的針,紮在他那顆千瘡百孔的心上,疼得熟悉而尖銳。
寒風吹過他亂糟糟的頭發,像在嘲笑他的落魄。
“虎子!”
奎爺挪步過去,粗糙得像砂紙般的大手用力按在他厚實卻微微顫抖的肩膀上,傳來一點微不足道的暖意:
“別往肉裏鑽牛角尖。你舅媽……半輩子就這麽個小眼性子。年月亂,疑心病重,不算錯。過日子,誰不是提溜著心?”
虎子從喉嚨裏含糊地“嗯”了一聲,像受傷野獸的低鳴,依舊沒抬頭。
牆根處隻剩下西北風掠過的嗚嗚聲,像是嗚咽。
過了好半晌,他才像從凍土裏拔出腦袋,僵硬地抬起來,嘴角勉強抽了一下,想擠個笑卻比哭還難看,啞著嗓子說:
“奎爺,我知道。不光舅媽……家裏頭……”
他吸了下鼻子,冰冷的空氣像是刺痛了他的肺腑,眼圈不受控製地紅了,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顫抖。
“我爹,我娘,看我……也跟看個禍害差不多。在他們眼裏,我這路子……就不是人走的道!丟了老張家八輩祖宗的臉!”
“他們早就忘了……前些年我爹在炕上滾刀子疼得快蹬腿兒的時候,是誰鑽冰窟窿似的跑黑市,拿命倒騰了點救命的藥片,把最後那點子救命的錢拍在赤腳醫生桌子上的……”
“現在?”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悲憤和委屈,“我在家裏頭,放個屁都嫌我堵了神龕!晦氣!”
“我大哥二哥出去給人修個破爐子,回來都能說半天,爹娘聽得眼睛放光。”
“我呢?帶回去的肉,家裏剁餃子餡都不讓我靠近聞個味兒,說我在外頭吃香的喝辣的,這點碎肉是喂狗的……”
後麵的話被他死死咬在齒間,腮幫子繃得緊緊的,但那從骨子裏滲出來的悲涼和孤苦,在這嗬氣成冰的牆角,比寒風還冷冽刺骨。
陳冬河看著眼前這個實際上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卻被生活錘打得比自己顯得蒼老近十歲,眼神黯淡的青年,心裏也像被灌了口冰碴子,又冷又澀。
這種被血脈至親當腳底泥,抹布看的滋味,他替三姐嚐過,知道那鈍刀子割肉的疼。
“虎子哥,”陳冬河向前挪了一步,離那堵擋風的破牆根更近了些,聲音不高,卻沉穩有力,一字一句像鐵釘砸進木頭:
“老輩子話講,貧苦人家娃,骨頭縫裏先懂柴米貴。你這命數,比山溝子裏石頭縫蹦出來的草還硬實,耐摔打!野火燒不盡!”
他目光像淬過火的刀子,釘在虎子黯淡的眼底,要把他眼裏的灰燼點燃。
“咱老祖宗還說呢!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苦其心誌!”
“你爹娘眼下這黑眼珠子,就是你小子來日出息到天上掛著的金招牌!”
“等你真有出息那天,讓他們恨不得拿頂針把自己的嘴縫上!讓他們知道,當初這雙招子是咋瞎的!讓他們後悔今兒個拿你當爛泥踩!”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和不容置疑的篤定。
陳冬河最後這句話,像燒紅的烙鐵,“滋啦”一下燙穿了虎子心口那塊凍結的冰殼。
他原本灰暗無光的瞳孔劇烈一顫,猛地縮緊又驟然放開,一股滾燙的,帶著血腥氣的勁兒像決堤的洪水,衝垮了眼底的死氣。
腰杆子像是被灌進了滾燙的鐵水,“咯嘣”一聲挺得筆直,胸膛也挺了起來,一股久違的狠勁從腳底板直衝腦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