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這……不是投機倒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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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現在,眼前這看著憨厚得像老榆樹疙瘩的後生,趕著三掛大車,車上堆滿了油光水滑,看著就壓秤的豬肉、牛肉甚至羊肉,竟然是為了換他們手裏那幾張輕飄飄,幾乎成了廢紙的煤炭票?
    這票,在他們兜裏都揣出汗了,黑市上都沒人正眼瞧!
    為啥?
    礦上誰不知道,這“福利煤”是篩剩下的矸石底子。
    正經煤塊稀稀拉拉,燒起來煙大火苗小,還嗆得人直咳嗽,一股硫磺味兒。
    擱自家小爐膛裏湊合燒燒炕還行,可要是煉鋼燒鍋爐?
    礦上技術員說了,那熱值不夠,純粹是糊弄鬼!
    礦上公對公的好煤都緊著鞍鋼,本鋼那些大廠子,挑挑揀揀送過去。
    這些篩下來的“煤尾巴”、“石頭蛋”,才像打發要飯花子似的,當作福利票發給他們這些“燒炕戶”。
    能換給私人燒的,也就是些公社的小磚窯啥的。
    磚窯廠倒是有,可也是公家的。
    排隊等煤的車能從窯口排到礦門口,能等得你心焦。
    那架勢,開春化凍了都不一定能輪上號。
    廣播裏倒是天天喊“解放思想”、“搞活經濟”。
    工商所門口新掛了塊“個體經營”的木頭牌子。
    隻要你膽兒肥,敢往那新刷了綠漆的窗口遞申請,執照批得倒是快。
    上頭如今是鼓勵大夥兒“自我發展”,“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嘛!
    可這“神通”背後,是摸著石頭過河的暈乎勁兒,免不了嗆幾口冷水。
    當然,比起整個國家要翻身,要過“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好日子,這點代價又算得了啥?
    廣播匣子裏,那個帶著南方口音的新領導,就是這麽說的。
    當然,這些門道,陳冬河一個字都不會往外蹦。
    知道點別人不知道的事,可以說是腦子活泛,眼光毒。
    可要是知道得太多、太超前,那就不是本事,是禍害了!
    到時候,招來的可不光是錢,還有無數雙藏在暗處,能要人命的紅眼珠子。
    悶聲發大財,才是硬道理!
    錢揣進棉襖裏兜,比啥都暖和。
    此刻,圍著牛車的人群鴉雀無聲,隻有粗重的,帶著煤灰味兒的喘息和拉車老牛偶爾打個響鼻,噴出白霧的聲音。
    一張張凍得發紅發紫,沾著洗不淨煤灰的臉上,眼珠子瞪得溜圓,裏麵全是活見了鬼似的震撼。
    他們死死盯著陳冬河臉上那點憨厚的笑意,仿佛要把他臉上那層莊稼漢的皮給扒下來,琢磨出裏頭藏著的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
    誰也沒想到,在這肉比命還金貴的當口,這後生竟然拿實實在在,能解饞頂餓的肉,換他們手裏這堆公認的“廢紙”!
    這煤炭票,擱一年前黑市上,撐死了也就值個十來塊,還得看人臉色。
    如今“春風”吹過來,公家煤價透明了,漲是漲了點,到二十八塊一噸了。
    可關鍵是,礦上的人誰心裏不跟明鏡似的?
    憑票去煤場領回來的那點“福利煤”,矸石能占一半!
    沉甸甸一筐,燒起來溫吞水似的,還不如山上的硬柴火!
    可燒炕,哪用得著那麽高的熱值?
    山上的榛柴、樺木柈子,不一樣能把炕頭燒得烙屁股?
    然而,陳冬河心裏門兒清,眼前這些人,還沒咂摸出這裏頭的“商機”呢!
    或者說,還沒人把主意打到這“廢紙”的另一種生財之道上。
    可人群心裏頭,早翻江倒海了。
    不少人心裏直犯嘀咕。
    這後生怕不是個二傻子?
    沒打聽打聽現在黑市上一噸這樣的矸石煤才賣多少錢?
    撐死了二十塊頂天!
    還得搭上人情!
    他按二十八塊折算肉換出去,不是明擺著虧掉褲衩?
    這便宜……不占白不占!
    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不過,這話誰也不會傻到說出口。
    有便宜不占?
    那不成王八蛋了!
    先換了肉,把年過了再說!
    管他後生虧不虧!
    而且誰要是點透了這個奧妙,指定瞬間就成眾矢之的。
    以後這礦上也沒法呆了。
    “你……你真要用這肉……換俺們這煤票?”
    一個穿著臃腫藍布棉襖,袖口油亮反光的漢子,聲音帶著顫,又確認了一遍。
    手裏緊緊攥著幾張皺巴巴,邊緣都磨毛了卷了邊的票,像是攥著救命的仙丹。
    陳冬河臉上的笑容更盛了,像剛灌下一碗滾燙的薑糖水,暖意從眼底漾開:
    “那還能有假?大老爺們兒,吐口唾沫是個釘!”
    “大叔,您是不知道,咱莊稼院冬天難熬啊!大雪一封山,白毛風嗷嗷叫,進山砍柴火,那是拿命去搏!”
    “碰上個餓急眼的野牲口——獨行的孤狼、下山找食的熊瞎子、成群結隊拱地的野豬,跑都跑不掉!”
    “夏天還好說,冬天絕對不行。那些畜生餓瘋了,能下山進村,拱開豬圈叼走半大豬崽!”
    “村裏要是沒幾頭牲口填它們的嘴,遭殃的可就是大活人了!”
    “前屯子老劉家的小子,去年冬天不就是讓狼叼了去,就找回來一隻棉鞋?這事兒,你們在城裏也該聽過吧?”
    他說的煞有介事,帶著山裏人特有的那種對黑瞎子溝和老林子的敬畏,聽得幾個婦女臉色發白。
    他頓了頓,又哈出一口長長的白氣,在冷風中凝成霧:
    “村裏靠著山,那冷勁兒,比縣城狠多了!臘月裏零下三十多度常有的事兒。”
    “燒柴火,前半夜炕頭烙得慌,後半夜冰涼,炕席底下都透著寒氣,早起被窩邊上一層霜!”
    “要是能用煤炭燒炕,那才叫一個美,火硬,炕熱得勻乎,一宿炕頭都溫乎著,能烙大餅!”
    “老婆孩子睡得香,鼻涕泡都不帶凍出來的!我拿肉換你們的煤票……”
    陳冬河掰著手指頭,一副老實巴交算細賬的模樣,眉頭微蹙,顯得格外認真。
    “再用票去村裏換糧食,蘿卜、白菜、土豆、大蔥……隻要是地裏長的,能頂餓過冬的,我都要!回頭再把這些菜啊啥的,拉回縣城來賣。”
    “這一來一回,中間是能掙點差價,可也掙不了太多,頂多就是個腳力錢、辛苦錢。”
    “就是圖個過年的嚼裹兒,給家裏老人孩子添件新棉襖,碗裏多漂幾滴油星。”
    他把“辛苦錢”三個字咬得特別重,帶著莊稼人的樸實勁兒。
    “這……不是投機倒把嗎?”
    人群裏,不知哪個犄角旮旯,一個帶著點怯意,又有點猶豫的聲音突兀地響了起來。
    這一嗓子像根冰錐子,紮破了這看似火熱的交易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