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5章 賠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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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冬河眉頭擰成了疙瘩,拳頭無意識的緊的緊。
    堂嫂劉素芬那空洞絕望的眼神,老宋悶葫蘆裏爆出的那聲嘶吼,還有地上那灘已然幹涸發黑的暗紅……
    都像沉甸甸的石頭壓在胸口。
    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味混著凍土的腥冷氣,頑固地縈繞在鼻腔裏,揮之不去。
    與此同時,趙守財那張慣常油滑的老臉,早已經褪盡了血色,慘白得像糊窗戶的劣紙。
    腮幫子上的褶子都繃緊了,透著一股子死氣。
    他此刻腸子都悔青了。
    原隻想捏捏老宋這軟柿子,順帶敲點油水花花。
    哪曾想,一腳踩進了閻王殿!
    他必須趁著這點最後的機會把自己摘幹淨,不然真是萬劫不複。
    他急得嗓子都劈了叉,聲音尖利得刺耳:
    “王幹事!陳兄弟!天地良心,日月可鑒呐!這事兒真跟我八竿子打不著啊!”
    “我今兒就是……就是瞅著年根底下,手頭緊巴,想來跟老宋討點口糧錢花花,誰知道……誰知道他屋裏頭就捅出這麽大簍子!”
    他撲騰一下想往前湊,被旁邊持著紅纓槍的民兵一瞪。
    那冰冷的槍尖寒光一閃,又嚇得縮了回去,隻把一雙枯樹皮似的手搓得通紅,哭喪著臉哀求道:
    “我認栽!放我一馬,我趙守財對燈發誓,往後繞著老宋家走,八丈遠就躲開!”
    “我閨女……我立馬讓她跟老宋離!一刀兩斷,從此井水不犯河水!保證再不沾他邊兒!”
    他眼珠子慌亂地轉著,拚命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那點平日裏在屯子裏倚老賣老的架勢,此刻被碾得粉碎,隻剩下赤裸裸的恐懼。
    王幹事猛地回頭,渾濁的老眼裏射出兩道寒光,低喝道:“閉嘴!輪不到你聒噪!”
    他深吸一口旱煙葉子那嗆人的辛辣味兒,努力壓下心頭被趙守財哭喪似的幹嚎勾起的煩躁。
    這才湊近陳冬河,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股子深諳世故的疲憊和推心置腹的意味:
    “冬河,這事兒……動靜忒大了。按老規矩,村裏頭這號醃臢事,捂住了,對誰都好。我瞅著,裏外裏,八成是場糊塗賬。”
    他在公社這口大染缸裏摸爬滾打十幾年,太清楚這裏頭的彎彎繞。
    名聲?
    那是鄉下人比命還金貴的東西。
    沾上一點腥臊,一家子幾輩子在屯子裏都抬不起頭。
    前些年他年輕氣盛,較真辦過一回捉奸,按規章把人捆了送公社。
    結果呢?
    苦主轉頭就怨他多事,害得閨女在婆家被戳爛了脊梁骨,沒過倆月就跳了河。
    吃力不討好,還落一身埋怨,何苦來哉?!
    這教訓,血淋淋的,刻在他骨頭縫裏,畢生難忘。
    他布滿老繭的手拍了拍陳冬河的胳膊,棉襖袖口磨得油亮。
    陳冬河腮幫子緊了緊,咬肌凸起,像塊冷硬的石頭。
    放過趙守財?
    他咽不下這口氣!
    這老狗賊滑似鬼,哪次不是他先撩撥?
    可王幹事的話糙理不糙,像根針紮在心上。
    他目光刀子似的掃過瑟縮的趙守財。
    又想起堂嫂劉素芬那副哀莫大於心死,仿佛魂兒都被抽走的木然模樣。
    喉嚨裏滾了滾,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成!王幹事,您發話,我聽著。容我跟這老東西單獨掰扯兩句。”
    “不過最後咋辦,還得看我堂嫂和老宋的意思。他們兩個當事人點頭,這事兒才算數。”
    他是苦主的堂弟,不是苦主本人。
    這分寸,陳冬河懂。
    堂哥陳木頭那口薄皮棺材,還在自家院裏停著呢!
    冷風吹得他後脖頸冰涼,不過眼下這個局麵,似乎也隻能如此。
    王幹事布滿褶子的臉上擠出一點讚許的紋路,心裏那塊石頭落了地:“是這理兒!你們先掰扯。”
    他最怕的就是陳冬河這愣頭青不管不顧地往上捅。
    到時候公社領導怪罪下來,他這個在場幹事也得沾一身騷,年底評先進的事怕是要黃。
    他揮揮手,示意民兵退開點,給陳冬河盡量留出空間。
    陳冬河兩步跨到趙守財跟前,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他油膩發亮,散發著汗酸味的棉襖前襟,像拎破麻袋似的將他拖到牆角背風的雪堆旁。
    冰冷的雪沫子撲簌簌濺到兩人臉上。
    趙守財以為要挨揍,嚇得魂飛魄散,雙手抱頭蜷成一團,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帶著哭腔嚎:
    “別打!陳兄弟饒命啊!別打!我這把老骨頭經不起啊!打死我對你有啥好?”
    “你還年輕,有大好前程,犯不上為我這老棺材瓤子吃槍子兒啊!不值當!真不值當……”
    他嘴裏嘚啵個沒完,唾沫星子混著雪沫亂飛。
    一股子隔夜苞米麵餅子混合著劣質旱煙的酸腐氣,直衝陳冬河麵門。
    陳冬河眼底戾氣一閃,揚手——
    啪!
    一聲脆響,凍硬的空氣仿佛都裂開了縫。
    趙守財的幹嚎戛然而止,半邊老臉肉眼可見地腫脹起來。
    幾道紅檁子迅速浮現,嘴角裂開,一絲混著鐵鏽味的涎水淌下,滴在雪地上洇開一小點汙跡。
    腦袋上被老宋那一下鋤頭砸中的地方又突突地跳著疼,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他強忍著沒嘔出來,隻覺得天旋地轉,眼前金星亂冒,耳朵裏嗡嗡作響。
    “閉嘴!”
    陳冬河的聲音像三九天的冰棱子,帶著寒氣,紮得趙守財一哆嗦。
    “你肚裏那點蛔蟲,當老子瞧不見?!賠錢!有沒有屁放?”
    “沒有!賠!我賠!砸鍋賣鐵我也賠!”
    趙守財腦袋點得像啄米雞,枯瘦的脖頸似乎承受不住這劇烈的動作,發出咯吱的輕響。
    他最怕的就是戴銬子遊街蹲班房,更怕牽連兩個在縣裏混日子的寶貝兒子。
    能用錢買平安,砸鍋賣鐵他也認!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他趙家的青山,可不止那幾間破土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