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枯木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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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陰的話音落下後,爻清依舊保持著沉默。
他的目光定定落在眼前的神身上,沒有任何動作,好像那兩句譏諷隻是一時氣急。
古樹好像停止了呼吸葉尖的顫動漸漸斂去,此地隻剩下沉甸甸的死寂。
直到太陰的視線穿透皮肉,直抵靈魂深處。
祂才在了然的輕歎裏微微彎唇,聲音輕得像枯葉拂過水麵,連微小的漣漪都未曾驚起:
“你在等我挑破這一切啊。”
太陰笑著喚出他的名字:“爻清。”
祂頓了頓,哪怕雙目被白紗覆蓋,那溫柔而耐心的注視依舊能叫人感覺到:
“你比誰都清楚,用假象和偽裝撐起來的外衣有多麽脆弱,但你偏偏改變不了自己。”
讓爻清深陷泥沼的、無法自救的,恰好是他身上最鮮明的特質。
喜惡皆源於此,利弊也困於此。
那份極強的自我意識曾是他的救贖。
在死亡輪回對靈魂的傾軋和重塑裏,是這份意識像浮木般托著他浮出水麵。
但凡他當時有半分動搖,現在就是邪神體內被埋沒的萬千塵埃之一。
可萬物皆有其度,過剛則易折。
當這份堅定成為頑疾的盔甲時,它也會把那些淌著血的傷口裹得嚴嚴實實。
不許外界窺探,也不許內裏的疼痛有半分外泄。
本能會抗拒一切碰觸他傷口的存在,哪怕隻是指尖的風掃過。
那些傷痕早已與皮肉骨血交融,成為靈魂的一部分,是賴以確認自我的憑證。
“你真的很聰明。”
在爻清被激出情緒反應後,太陰也不複初見時那般空靈縹緲。
祂偏過頭,手掌拂過地麵的草葉,連聲音裏都添上一絲鮮活的笑意:“現在能為你撕開傷口,剜去其中腐肉與髒汙的,隻有我了。”
畢竟因著爻清潛意識裏的抗拒,這場治愈從一開始就隻能由外人完成,並且這個外人必須足夠強悍。
除了現在擁有自我意識、並能看透靈魂本質的“善神”太陰,再無人能精準觸碰到爻清痛苦的根源。
也唯有太陰能以軀體作為交換條件,讓爻清能好端端坐在這,主動克製住逃離和回避的情緒,認真與祂完成這場談心。
為了演繹,他的確什麽都能做。
豎起尖刺保護自己也好,在太陰試圖觸碰內心深處時強忍抵觸也罷。
碧綠的枝條從古樹上垂落,纏繞在太陰的裙擺上,為這位純白的神點上唯一的色彩。
祂抬起手臂,有鳥雀自樹顛而下。
“來,握住它吧。”
爻清著看太陰遞來枝條,他強行壓下內心被觸碰的煩躁與焦慮,或許還有難以言說的恐懼。
在良久的沉默中,太陰始終保持抬手的動作,溫和而靜謐地望著眼前人。
祂既不催促,也不失望。
對爻清而言,治愈創傷的過程,不亞於將皮肉剖開,在另一種鮮血淋漓裏,任由外人剜去那些與靈魂交融的汙濁。
他最終還是輕輕握住那根綠枝。
太陰的聲音愈發柔和,枝條從祂握住的那端開始綻開點點花苞:
“好孩子,你做的很好。”
無間光的能力之一:【春枝渡霜厄】。
鳥雀在枝椏上輕啼,聲音與花苞綻放的節奏重合。
一縷極淡的、類似晨露浸潤青草的氣息漫開,輕拂過指尖。
記憶在瞬間翻湧、順著花香起伏,而爻清最先感受到的。
——是第一次殺人時,刀刃刺入皮肉的滯澀感。
不是係統空間裏冰冷的數據模擬。
不是劇本演繹中帶著距離感的角色扮演。
是真實的、滾燙的血濺在臉上的溫度,是對方失神瞳孔裏映出自己的瞬間。
而這種瞬間還有很多。
那時的他還在塵埃之母所賜的夢魘中,意識被塞進一個剛成年的士兵軀體。
手裏還帶著槍托抵肩的生硬觸感,身前是嘶吼著衝來的敵人,身後是所謂的防線。
他甚至來不及思考現狀,嘴唇開合間剛問出那句“這裏又是哪?”手指就已經自行扣動了扳機。
槍聲在耳邊炸開。
耳膜嗡嗡作響的瞬間,對麵的人直直倒下來。
那人胸口的血窟窿裏湧出的暗紅液體,迅速浸透腳下的泥土,是深褐色的、帶著濃烈的鐵鏽味。
生理上的惡心來得比意識更快。
爻清猛地彎下腰,胃裏翻江倒海。
可他什麽也吐不出來,這具身體的原主早被饑餓與恐懼裏掏空了腸胃。
他隻能扶著膝蓋幹咳,指尖還殘留著扳機的冰冷觸感,臉上的血卻尚有餘溫。
每一次呼吸都吸進滿鼻的硝煙與血腥,味道像鐵鏽裹著腐爛的草根,令人作嘔。
可身體根本不給他消化這份衝擊的時間。
無形的力量攥著他的胳膊,強行將他彎曲的身體掰直,冰冷的步槍又被按回手裏。
轉身、上膛、瞄準下一個目標。
塵埃之母不會給他喘息的機會,哪怕這種機會需以他人的命為代價。
有時他會降生在戰壕裏,剛睜開眼就被流彈擊中太陽穴,溫熱的腦漿混著血順著額角滑落。
能感覺到撕心裂肺的疼,還有黑暗吞噬意識前,鼻腔裏中硝煙、血腥與雨水混合的惡臭。
這味道揮之不去。
直到他開始麻木,開始習慣在舉起武器時閉上眼睛,習慣在瀕死時盯著天空發呆。
最後的最後,爻清無需閉眼,他能平靜地看著生命逝去,不論是別人的、還是他自己的。
他聽見塵埃之母的勸解,同樣溫柔且耐心:
“塵埃就是這樣呀,被逼迫著、推攘著向前。”
“為什麽不願擁抱母親呢,是還不夠理解吾的苦心嗎?”
綠枝上的花苞還在次第綻放,晨露般的氣息裹著醉人的香,太陰將這些早已麻木的記憶翻出,令他重新感受痛苦。
但與記憶中不同的是……
這份痛苦源於新生。
就像枯木逢春,裂處生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