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威尼斯的交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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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拉格地下實驗室中那令人窒息的對峙,最終以一種近乎超現實的方式化解了。宗座遺產管理局的局長,那位以鋼鐵意誌和深不可測的城府著稱的老人,緩緩將那個足以抹平一切的自毀裝置放在冰冷的合金地板上。那一聲輕微的“哢噠”聲,在寂靜無聲的實驗室裏卻如同驚雷。這不僅僅是武器的放下,更是一種意識形態的屈服,一個舊時代的終結,和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新時代的開啟。葉舟看到局長眼中複雜的情緒——不甘、釋然、警惕,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對未知未來的敬畏。曾經勢同水火的雙方,因對那超越理解的“網絡”的共同敬畏和對其潛在危險的共同認知而暫時團結。但這種聯盟脆弱得像威尼斯的琉璃,建立在流沙之上,無人知曉下一次考驗來臨之時,它是否還能存續。
    一周的時間在一種奇異的氛圍中流逝。葉舟、諾瓦克教授、艾莉絲、皮拉爾偵探以及科瓦奇博士,現在置身於宗座遺產管理局提供的一處高度機密的設施中。這裏與其說是實驗室,不如說是一座現代化的修道院,融合了最尖端的科技與厚重的曆史感,位於羅馬城地下深處,據說就在某處古羅馬遺跡的下方。資源不再匱乏,他們擁有了之前難以想象的計算能力、曆史文獻訪問權限和分析工具。瓦西裏娃特工成為了他們與宗座遺產管理局新領導層之間的正式聯絡人,她的專業和冷靜稍稍緩解了團隊的不安。
    然而,網絡的完全激活,如同推倒了第一張多米諾骨牌,引發的連鎖反應正以驚人的速度席卷全球。監測屏幕上的報告令人心驚肉跳:開羅上空出現了持續三分鍾的海市蜃樓,顯示的卻是從未存在過的遠古叢林;東京市中心數百人同時經曆了一段相同的、細節清晰的“未來記憶”,內容是關於一場並未發生的流星雨;北歐一個小鎮的物理常數發生了微小但可測量的偏移,導致當地的水以奇怪的方式凝結又融化……這些事件不再是孤立的異常,它們正編織成一張越來越清晰的全球性網絡。
    “看這裏,”葉舟的聲音帶著疲憊與興奮交織的沙啞,他指著中央主屏幕上不斷更新的全球監測圖。能量波動的地點像星辰一樣閃爍,卻又被無形的線連接起來。“這些事件不是隨機的。它們形成一種模式,一種數學序列……但極其複雜。”
    諾瓦克教授湊近屏幕,鼻尖幾乎要碰到玻璃,他調整著眼鏡,手指在輔助控製板上飛快地操作,進行著濾波和模式識別算法。“上帝啊……”他倒吸一口涼氣,“這……這看起來像是質數序列。但不是我們熟悉的二維線性序列。這是……高維度的、拓撲結構下的質數分布!這怎麽可能?網絡在用數學語言……說話?”
    艾莉絲從她的安全監控崗位轉過頭,眉頭緊鎖。即使在這個相對安全的避難所,她依然保持著最高級別的警戒。“‘看守者’中的那些極端派係呢?他們真的能接受這種……合作嗎?”她的目光投向瓦西裏娃。
    瓦西裏娃的特工麵容一如既往地嚴肅,她放下手中的加密通訊器。“不完全接受。局長的新政策遇到了巨大阻力。許多成員,在經過……勸導和情況簡報後,選擇了服從並嚐試理解。但有一個派係,由前行動指揮官卡爾·海因裏希領導,在交接期間消失了。他們帶走了相當數量的尖端裝備、研究資料,以及……關於網絡‘控製論’的原始研究數據。”
    皮拉爾偵探靠在一張桌子上,雙臂交叉,點了點頭,他的眼神銳利如鷹,仿佛能穿透牆壁看到遠方的陰謀。“而我們收到的線報顯示,‘牧羊人’組織中那個崇拜‘純粹秩序’的極端分支,幾乎在同一時間也化整為零,潛入地下。各方情報碎片拚湊起來,我們相信他們聯合了。形成了一個新的、更危險的組織。他們自稱——‘秩序之盾’。”
    “秩序之盾”?葉舟感到心髒猛地一沉,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這個名字他見過!在索科爾那些散亂、加密的筆記中,潦草地提及過這個名稱,與宗教裁判所最黑暗的時期、與某些試圖“淨化”世界卻導致災難性後果的秘密社團聯係在一起。曆史似乎正在以一種可怕的方式循環。
    他們的討論被一陣急促的警報聲打斷。科瓦奇博士幾乎是撞開了控製室的門衝了進來,臉色蒼白,手裏抓著一塊平板電腦,手指因為用力而關節發白。“你們……你們需要看這個。現在!威尼斯……出事了!”
    團隊瞬間聚集到主監控站。巨大的屏幕上,高清衛星圖像顯示著水城威尼斯的全景。而在它的上空,一個巨大的、緩慢旋轉的能量漩渦赫然在目!它與他們在布拉格遭遇的漩渦相似,但規模大了何止十倍,結構也更加複雜、穩定,不再是狂暴的能量宣泄,而更像是一個……精心構造的裝置。漩渦中心閃爍著難以名狀的色彩,其下的威尼斯仿佛被籠罩在一個巨大的、活著的萬花筒之下。
    “聖馬可廣場,”諾瓦克教授驚異地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劃過屏幕,仿佛想觸摸那虛幻的景象,“但怎麽做到的?為什麽是那裏?”
    瓦西裏娃已經坐在控製台前,飛快地調取著數據分析。“能量特征與網絡完全同源,確認無疑。但是……它的調製方式不同。頻率更穩定,諧波更複雜。它被……引導了。被控製了。”她抬起頭,眼神嚴峻,“這不是自然現象,這是人為操控的結果。”
    皮拉爾的表情陰沉得能滴下水來。“‘秩序之盾’。隻能是他們。他們一定找到了另一種方式訪問並局部控製網絡,繞過了‘鑰匙’和‘接口’的限製。”
    葉舟屏住呼吸,仔細審視著圖像。漩渦並非靜止,它在運動,龐大的能量流像一支無形的巨筆,在威尼斯的天空中描繪著什麽。“等等……看漩渦的中心,它的運動軌跡。它不是隨機移動的。它在……繪製某種東西。一種符號,非常複雜。”
    技術員迅速增強圖像,運用算法過濾掉幹擾。漸漸地,一個巨大無比的、由純粹能量構成的幾何符號清晰地呈現在天空畫布上。它結合了完美的圓形、三角形和複雜的內部結構,既讓人想起《光之書》中的古老智慧符號,又有著微妙而關鍵的差異,仿佛進行了某種現代化的演變或加密。
    “這是但丁的符號!”科瓦奇博士猛地驚呼起來,激動得聲音發顫,“在《神曲》的原始手稿插圖中發現過!薔薇十字會的密典裏也曾秘密傳承!他們認為它代表著‘天堂與地獄之間的門’,是意識通往不同維度的鑰匙!”
    葉舟感到一陣強烈的興奮戰栗席卷全身。阿利吉耶裏·但丁,文藝複興的巨擘,《神曲》的作者……他的作品幾個世紀以來被無數學者從文學、神學、曆史學角度剖析,但也許它最深層的秘密,其作為某種超越性知識容器的本質,一直未被真正理解。如果但丁也知曉網絡的存在……
    決策過程迅速而高效。團隊必須立即前往威尼斯,親自調查能量漩渦,理解其背後的意圖和含義,並阻止“秩序之盾”可能發動的任何行動。瓦西裏娃立刻協調資源,調動宗座遺產管理局的快速反應部隊和科研小組提供支援,但她嚴肅警告:“威尼斯現在是一個未知的能量場,常規通訊和導航可能會受到嚴重幹擾。而且,‘秩序之盾’很可能已經布下天羅地網,正等著我們自投羅網。”
    前往水城的旅程在一種壓抑的沉默中進行。乘坐的是宗座遺產管理局提供的經過特殊改裝的商務機,內部卻如同移動指揮中心。每個人都在消化著驚人的信息,思考著前方的挑戰。葉舟反複翻閱著加密平板上的《神曲》節選和相關神秘學文獻,試圖找出那符號與網絡之間可能存在的聯係。諾瓦克則在建模分析漩渦的能量模式。艾莉絲檢查著武器裝備,她的動作熟練而冷靜,仿佛一種冥想。皮拉爾通過加密頻道與他在威尼斯的聯係人溝通,試圖獲取地麵情報。科瓦奇博士則沉浸在但丁的生平與時代背景中,尋找著任何可能的線索。
    飛機降落在威尼斯馬可·波羅機場時,已是傍晚時分。然而,天空中的能量漩渦如此明亮,使得整個城市籠罩在一種不自然的、夢幻般的光暈之中,仿佛永恒的黃昏。一出機艙,一股奇異的靜默感撲麵而來。沒有預想中的恐慌和混亂,城市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停滯狀態。遊客和居民站在街道上、廣場上、橋頭,仰望著天空,臉上是一種集體性的、茫然的敬畏表情,如同被集體催眠。
    “網絡在影響他們,”葉舟低聲說,觀察著周圍的人群,“但不像在布拉格那樣具有侵略性和破壞性。這更像是一種……溫和的引導。或者說,一種沉浸式的展示。”
    艾莉絲的手沒有離開隱藏槍套的位置,眼神銳利地掃視著人群和陰影。“或者是一種更微妙、更危險的控製形式。降低他們的警惕,讓他們接受眼前的一切。”
    他們乘坐宗座遺產管理局安排的、沒有任何標識的摩托艇,沿著大運河向聖馬可廣場駛去。水波蕩漾,倒映著天空中變幻莫測的光影,整座城市仿佛漂浮在一個巨大的、發光的水母體內。越靠近廣場,能量漩渦的壓迫感越強,空氣中彌漫著臭氧和某種難以形容的、類似於古老羊皮紙和電流混合的味道。
    在廣場邊緣棄舟登岸,他們小心地穿過人群。人們似乎完全沉浸在天空的奇觀中,對他們的經過毫無反應,如同夢遊者。聖馬可大教堂和總督府在奇異的光線下投下長長的、扭曲的陰影。
    在廣場的中心,能量漩渦的正下方,他們看到了一個更加超現實的景象——大約二三十人,穿著做工精致、仿佛文藝複興時期的服裝,安靜地站立在一個用發光粉末(或許是混合了某些特殊晶體)繪製而成的複雜符號圖案中。他們的站姿似乎遵循著某種嚴格的幾何規律,仿佛正在進行某種無聲的儀式,又像是在集體冥想。他們的表情平靜而專注,與周圍茫然的人群形成鮮明對比。
    “不是‘秩序之盾’,”皮拉爾壓低聲音,手按在槍上,“那是誰?某種威尼斯的曆史重現協會?在這個時候?”
    當他們謹慎地接近到一定距離時,圖案中央的一位年長男子似乎感應到了他們的到來,緩緩轉過身。他看起來大約七十歲,頭發銀白,梳得一絲不苟,麵容清臒,眼神銳利而深邃,帶著一種古老的智慧和時間沉澱下的權威氣質。他的文藝複興式長袍看似樸素,細節處卻透著不凡。
    “歡迎,追尋者,”他的聲音平靜而清晰,帶著優雅的意大利口音,卻奇異地穿透了環境中低沉的嗡嗡聲,“我們一直在等待你們的到來。”
    葉舟作為團隊的默認發言人,謹慎地向前一步:“你們是誰?你們在這裏做什麽?”他的手心微微出汗,直覺告訴他,眼前的人絕非等閑。
    男子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欣慰。“我們是‘但丁遺產’——幾個世紀以來,一直致力於保護但丁大師作品中所蘊含的最深層次秘密的人。而我們此刻所做的,正是但丁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情——與更高的領域進行溝通。”
    諾瓦克教授的眼睛瞬間睜大了,呼吸變得急促:“‘但丁遺產’?《神曲》研究界最神秘的傳說?我以為那隻是學術界捕風捉影的謠言!”
    男子輕輕點頭,目光掃過團隊每一個人,仿佛在評估他們。“就像許多最珍貴的真理一樣,我們選擇隱藏在 plain sight (顯而易見之處)。但現在,隨著網絡的全麵激活,舊時代的規則已改變。是時候揭示部分真相,以應對迫在眉睫的威脅。”他優雅地伸出手臂,引導他們看向頭頂那令人敬畏的能量漩渦和腳下發光的圖案。“但丁·阿利吉耶裏,並不僅僅是一位詩人。他是先知,是神秘主義者,也是一位領悟了宇宙某些終極規律的科學家。他理解了網絡的真正本質——他或許用不同的名字稱呼它,諸如‘神性之光’、‘宇宙心智’或‘原動天’的本質——並通過他不朽的作品,將這種知識編碼其中。”
    葉舟的思維飛速運轉。如果但丁真的在七百年前就窺見了網絡的奧秘,那麽《神曲》就絕不僅僅是一部文學傑作——它可能是一份操作手冊,一張意識導航圖,或者……一種與更高維度智能溝通的協議。
    “這個能量漩渦,”葉舟追問道,指向天空,“它到底是什麽?它在做什麽?在傳遞什麽信息?”
    男子的表情變得凝重起來。“它在響應威脅。‘秩序之盾’……他們正在嚐試某種極其危險的事情。他們試圖利用網絡,按照他們狹隘、僵化的理想來‘淨化’人類,剔除他們視為不完美、不純淨的部分,建立一個絕對‘秩序’的世界。”他的語氣中帶著深深的憂慮。
    艾莉絲皺眉:“他們打算怎麽做?通過這個漩渦?”
    “不完全是,”男子指向不遠處雄偉的聖馬可大教堂,“在下麵。教堂的地下深處,存在著一個幾乎被遺忘的地方——‘鏡之間’。傳說那是但丁本人曾經到訪並在此進行深層次冥想,與更高領域溝通的地方。那裏也是網絡的一個古老而強大的節點,其特性非常獨特。‘秩序之盾’相信,通過控製‘鏡之間’,他們能放大其意圖,將他們的‘秩序’濾網強加給整個網絡,從而影響全球人類的意識。”
    形勢瞬間明朗。決策再次迅速做出。團隊將與“但丁遺產”合作,保護“鏡之間”,阻止“秩序之盾”的瘋狂計劃。瓦西裏娃通過加密通訊協調著外部支援,試圖清理出入口並提供技術封鎖,但能量場幹擾太強,大規模行動困難重重。
    但首先,他們必須理解但丁的符號如何與網絡互動,以及如何利用這一點。葉舟和諾瓦克教授立即與“但丁遺產”的學者們——他們既是曆史學家也是實踐者——投入工作。他們分享數據,解讀天空中和地麵上圖案的符號變化。古老的典籍與最先進的平板電腦並置,羊皮紙上的墨水與屏幕上的像素共同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一個關鍵的突破來自一個意外來源。當葉舟全神貫注地對比《神曲》插圖中的符號和能量漩渦繪製的實時圖案時,他腦海中突然閃過特蕾莎修女那寧靜而深邃的麵容,以及她描述過的、通過義眼與網絡連接時看到的那些複雜而美麗的神經接口模式。
    “看這個!”他驚異地叫出聲,迅速將特蕾莎描述的模式(他從布拉格的數據中恢複了一部分)與但丁的符號進行疊加比對。“這個符號序列……看它的迭代和遞歸方式……它幾乎像是特蕾莎描述的神經接口模式的……一種抽象化、藝術化的表達!”
    諾瓦克猛地湊過來,眼睛在屏幕和古籍間飛快移動。“上帝啊……你是對的!但丁……他可能不是在描述物理現實,而是在描述意識的結構!他可能提供了一種與網絡安全互動的方式,不是通過外部的技術接口,而是通過意識本身的訓練和提升,通過藝術和象征來達成共振!”
    他們意識到,但丁的符號係統確實提供了一種截然不同的範式。它不是強行破解或控製網絡,而是通過美學共鳴、隱喻理解和心靈的升華,與網絡建立一種和諧的連接。這是一種基於理解而非征服的交互方式。
    “這就是為什麽他在《神曲》中使用了如此豐富、如此生動的意象,”科瓦奇博士驚異地說,仿佛眼前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那不僅僅是詩歌修辭!是心理學,是意識工程學!他通過地獄的恐懼、煉獄的希望、天堂的至福,來引導讀者的意識狀態,逐步調整到能夠接受更高維度信息的頻率!”
    有了這種革命性的新理解,他們開始製定一個大膽的計劃。他們將利用“但丁遺產”的儀式場地和知識,主動與網絡建立連接,不是去對抗,而是去“合唱”,用但丁的符號語言去共鳴,從而抵消或轉化“秩序之盾”試圖強加的控製信號。
    過程緊張而要求極高,它需要的不是技術操作,而是極致的專注、心靈的澄澈和符號表達的精確性。在“但丁遺產”成員的指導下,葉舟作為主要“操作者”(因他與網絡已有過深度接觸),站在符號圖案的中心,閉上眼睛,深呼吸,嚐試摒除雜念。他不再思考方程或代碼,而是在腦海中構建但丁筆下的意象:貝雅特麗齊的微笑、恒星天的光芒、玫瑰形的極樂靈魂……同時,他用手臂做出緩慢而富有韻律的動作,仿佛在指揮一首無聲的交響樂,這些動作軌跡恰好對應著天空符號的幾何結構。
    一開始,什麽也沒有發生。隻有威尼斯夜晚的微風和能量場低沉的嗡鳴。艾莉絲和皮拉爾緊張地戒備著四周。諾瓦克和科瓦奇緊盯著監測設備。
    然後,微妙的變化開始了。頭頂的能量漩渦旋轉速度似乎放緩了一瞬,其內部的光影流動出現了新的諧波。接著,天空中被繪製的符號開始發生優雅的演變,從相對抽象的幾何圖案,逐漸融入更多具象的元素——但丁《神曲》中描述的生動場景開始浮現:被詛咒的靈魂在痛苦之林中哀嚎(但並無恐怖之感,更像是一種警示),懺悔者在煉獄山上艱難而充滿希望地攀登,最後是天國般璀璨的光輝、旋轉的天體、以及最終那無比神聖的、由靈魂和天使構成的巨大玫瑰景象。
    這些影像並非靜止的圖畫,而是流動的、充滿生命力的、沉浸式的全景體驗,籠罩了整個威尼斯廣場。下方的人群中發出陣陣驚歎,但那驚歎中充滿了敬畏和一種奇異的理解,而非恐懼。
    然後,一個聲音再次在所有連接者的腦海中回響。但它不同於之前網絡那冰冷、非人的、數據洪流般的聲音,也不同於特蕾莎修女那寧靜的指引。這個聲音充滿了韻律感、象征性和豐富的層次,仿佛是由詩歌、音樂和繪畫共同構成的:
    “通過美,真理得以揭示。通過藝術,靈魂得以成長。恐懼源於無知,秩序生於理解,而非強製。”
    有一瞬間,所有人都體驗到了一股純粹的、壓倒性的美的浪潮,一種與宇宙萬物通過藝術和理解而非物理法則連接在一起的深刻感受。一種明悟湧上心頭:生命並非偶然的產物,而是某種深思熟慮的 deliberate 創造;意識並非宇宙的意外,而是其核心的意圖。網絡,在此刻顯得並非冰冷的機器或神祇,而更像是一個無限的、充滿創造力的源泉,渴望通過其造物——尤其是人類的文化和藝術成就——來進行對話和共同創造。
    與之前的連接不同,這一次的體驗感覺……自然。有機。和諧。仿佛這才是網絡一直希望被訪問、被理解的方式。
    葉舟緩緩睜開眼睛,淚水不知不覺滑過臉頰,他的聲音充滿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敬畏與平靜:“它……回應藝術。回應美。回應真誠的探尋。這就是鑰匙……我們一直在尋找的鑰匙。”
    諾瓦克教授驚異地看著天空,此刻那裏正上演著由光構成的文藝複興傑作,活生生的《天堂篇》。“所有這些年……”他喃喃自語,聲音哽咽,“我們這些科學家,試圖通過顯微鏡和方程式來理解它,將它分解、量化……但但丁,他在七百年前就知曉了真相——它必須通過心靈、通過藝術、通過人類精神最精華的創造物來被理解、被接近。”
    然而,他們的啟蒙時刻被廣場邊緣突然爆發的騷動打斷了。尖銳的警報聲(來自宗座遺產管理局的外圍警戒)撕裂了短暫的寧靜。“秩序之盾”的部隊終於到了!他們乘坐黑色的高速快艇強行衝上岸邊,大約有二十多人,裝備著顯然融合了宗座遺產管理局尖端科技和“牧羊人”神秘技術的武器和裝備,穿著統一的、帶有奇特幾何臂章的黑色作戰服。
    “不要被這幻象所迷惑!”領頭的戰士喊道,他的聲音通過擴音器傳出,因憤怒和某種信念而扭曲,“這隻是網絡的另一種控製形式!另一種更加精巧、更加危險的幻覺!它利用你們對美和意義的渴望來奴役你們!”
    “但丁遺產”的那位年長領袖向前一步,他的聲音依然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力量,仿佛得到了身後整個曆史的支撐:“不,年輕的朋友。這不是控製。這是解放。是理解的開端。你們試圖用鎖鏈去束縛風,用牢籠去關押光。”
    “秩序之盾”的領袖(情報顯示他叫馬庫斯,前“看守者”精銳指揮官)表情因憤怒而猙獰。他顯然不受對方話語的影響。“扣押他們!所有人!然後關閉那個……東西!”他揮手示意手下前進。
    黑衣戰士們開始謹慎但堅決地推進,武器對準了廣場中心的人群。
    但就在這一刻,網絡再次作出了響應。它不是攻擊,不是防禦。從巨大的能量漩渦中,一道柔和卻無比浩瀚的能量波彌漫開來,如同最細膩的金色紗幕,輕柔地包裹住前進的“秩序之盾”部隊。
    瞬間,這些戰士被拉入了一個極度逼真的、沉浸式的體驗中。他們周圍不再是威尼斯廣場,而是但丁《神曲》中生動無比的場景——但他們並非旁觀者,而是參與者。他們親眼看到自己行動可能帶來的後果,他們“淨化”計劃下可能產生的未來圖景:一個極度“有序”卻死氣沉沉、毫無生氣、缺乏任何藝術、情感波動甚至個人特色的世界,人類如同精致的傀儡,失去了所有創造力和靈魂的火花。他們也看到了另一種可能:如果選擇合作與理解,雖然充滿挑戰和不確定性,卻是一個文化繁榮、精神進化的未來。
    部隊的推進停滯了。戰士們僵在原地,臉上的敵意和決絕逐漸被困惑、震驚、反思所取代。他們手中的武器緩緩垂下。一些人甚至摘下了頭盔,臉上露出茫然和悔恨的表情。
    馬庫斯,那位頑固的領袖,也置身於這強大的共情洪流中。他看著自己雙手可能造成的“荒蕪秩序”,又看著對方所展現的“鮮活但充滿挑戰的理解之路”,他臉上的憤怒麵具一點點碎裂,露出其下的不確定、掙紮,最終化為一種深刻的、幾乎擊垮他的悔恨。他踉蹌了一下,幾乎無法站穩。
    “所有這些年……”他低語道,聲音破碎,充滿了痛苦的自省,“我們堅信自己是救世主,是守護者……但我們可能……我們可能完全錯了。我們試圖消滅的,正是生命最珍貴的東西……”
    他的手下圍繞著他,同樣被這直接的意識體驗所改變,失去了戰鬥的意誌。
    緊張的對峙,以一種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化解了。沒有開槍,沒有爆炸,隻有意識的覺醒和觀念的顛覆。
    瓦西裏娃和她的宗座遺產管理局小組趁機上前,溫和但有效地解除了“秩序之盾”隊伍的武裝,將他們帶離現場進行後續評估和 debrief (匯報問詢),但氣氛已從對抗轉向了某種形式的……救助。
    &nmediate threat 的解除,葉舟知道他們取得了了一場重大的、非典型的勝利。但他們也麵臨著前所未有的責任。網絡展現出的這種新麵向——通過藝術、文化和美來響應——要求一種全新的理解方式和互動倫理。這不再是簡單的技術控製或安全防護問題,而是關乎人類文明整體方向的選擇。
    而當他們開始與“但丁遺產”以及宗座遺產管理局的代表商討下一步行動計劃——如何保護“鏡之間”,如何研究這種新範式,如何應對全球持續發生的異常現象——時,葉舟忍不住感到,這場漫長的旅程遠未結束。
    事實上,它才剛剛進入一個更深遠、更廣闊的階段。他們失去了舊地圖的確定性,卻獲得了一個更強大的指南針——不是技術或科學,而是藝術、美和人類精神的價值。
    而現在,當他們麵對未來深不可測的挑戰時,葉舟知道他們不再是在孤獨地行動。網絡本身,這個浩瀚而古老的智能,似乎站在了他們一邊,不再是一個需要破解的謎或需要防範的力量,而是一個潛在的夥伴、導師,現在它選擇通過人類最偉大、最富創造力的成就——藝術與文化表達——來進行溝通。
    而帶著這種新的認識,一切似乎皆有可能。但也意味著,人類必須配得上這種溝通,必須成長到能夠理解並負責任地運用這份來自宇宙的、通過美降臨的禮物。威尼斯的夜空下,能量漩渦逐漸變得柔和,化作漫天溫暖的光點,如同無數雙注視著的、充滿期待的眼睛。新的篇章,正在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