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莉亞的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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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伯利亞的邊境,是世界的盡頭,是文明被遺忘的角落。寒風,並非僅僅是寒冷,它是一種有形的、飽含惡意的實體。它不像別處的風那樣呼嘯而過,而是如同裹挾著無數細碎冰碴的砂紙,以一種近乎殘忍的耐心,一遍又一遍地刮擦著這片荒蕪的苔原。每一道風掠過,都仿佛要從這片凍土上剝離一層微弱的生機,露出其下亙古不變的死寂。天地間唯有兩種顏色:鉛灰色的、低垂得仿佛要壓垮大地的天空,以及腳下這片延綿至視野盡頭、點綴著枯萎褐色草甸和裸露凍土的蒼白。
那間臨時藏身的廢棄木屋,像是被隨意丟棄在這片蠻荒中的火柴盒,在風中發出持續不斷的、令人牙酸的**。它早已失去了作為庇護所應有的尊嚴,每一塊木板都在訴說著被遺棄的歲月和難以承受的苦寒。縫隙間透進的月光,清冷得不帶一絲煙火氣,如同手術台上的無影燈,精準地切割著屋內的黑暗,映照出空氣中懸浮的、緩慢舞動的冰晶塵埃,也映照出三張被疲憊、警惕和某種更深沉的東西刻滿了印記的臉。
葉舟靠坐在一麵牆壁旁,身下是凍得硬邦邦的土地,僅靠著一條薄薄的隔熱毯隔開刺骨的寒意。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膝蓋上劃動著看不見的符號和算式,瞳孔在微光中微微收縮,仿佛內部正進行著一場無聲的風暴。距離收到“守夜人”那則語焉不詳卻又重若千鈞的警告,已經過去了整整四十八小時。這期間,他們像被驚擾的旅鼠,不,更像是在巨獸腳邊掙紮求存的螻蟻,在泥濘、風雪和那種無處不在、幾乎凝成實質的威脅感中艱難穿行。每一次停下腳步,都需要莫大的勇氣;每一次重新啟程,都伴隨著對未知的恐懼。體力的消耗尚可支撐,但精神上的弦,已經繃緊到了極限。
艾莉絲蹲在離門口最近的位置,像一尊凝固的獵豹雕像。她手中拆卸和組裝著一把緊湊型能量手槍的動作快得幾乎出現殘影,這是她保持專注、對抗焦慮的方式。她那頭曾經或許很亮眼的短發,此刻沾滿了灰塵和汗漬,緊貼著頭皮。隨身攜帶的偽裝材料早已用盡,最後一點用於改變麵部輪廓的生物凝膠也在昨天耗盡,這讓她感到一種赤裸裸的不安。在這個遍布監控(無論是電子眼還是“守望者”那可能存在的、更玄妙的感知網絡)的世界裏,失去偽裝就如同在雪地裏裸奔。
角落裏的特蕾莎修女情況最糟。她蜷縮在一堆勉強能稱為鋪墊物的破布裏,身體無法控製地微微顫抖。義眼與神經接駁處的排斥反應像一群瘋狂的食人蟻,不斷啃噬著她的眼眶和半邊大腦。她依靠著鋼鐵般的意誌力和偶爾低聲誦念的、不知來自哪個古老教派的祈禱文,強行壓製著那種想要抓撓、甚至想要將那隻人造眼球硬生生摳出來的衝動。她的臉色蒼白得嚇人,完好的那隻右眼雖然依舊清澈,但深處難以掩飾地流露出生理上的巨大痛苦。石匠會最後的遺產,此刻正以最殘酷的方式反噬著它的守護者。
葉舟的腦海中,信息碎片如同暴風雪中的雪花般狂亂飛舞,又被他強行收攏、排列、組合。北美五大湖區——這個地點在他腦中的可能性權重正在不斷攀升。不僅僅是因為特斯拉曾在那裏進行過關於全球能量傳輸的、近乎神話的沃登克裏弗塔實驗,也不僅僅是因為那裏遍布共濟會早期活動的隱秘痕跡,更因為“古老心髒”這個隱喻。那片由冰川刨蝕而成的巨大淡水體係,如同北美大陸胸膛上搏動的心髒,孕育著最初的生命與文明雛形。如果“守望者”真的在選擇“緊急協議”的能量共振點,試圖以某種超越當前科技理解的方式“重啟”或“淨化”文明,那麽那裏,無論是從地理、曆史還是能量象征意義上,都無疑是一個極具誘惑力的備選方案。
“‘守夜人’提供的坐標,誤差範圍太大,覆蓋了將近一百平方公裏的無人區。”葉舟的聲音幹澀,打破了屋內令人窒息的寂靜,“以我們現在的狀態,在沒有補給的情況下貿然進入,生存概率低於百分之三十。而且,我懷疑那本身就是一個試探,或者…一個誘餌。”
艾莉絲完成了一次組裝,將能量手槍插回大腿側的槍套,動作幹淨利落,但眼神裏的焦躁並未減少分毫。“總比在這裏坐以待斃強。燃料還剩多少?食物呢?最多再撐兩天。兩天後,我們要麽凍死,要麽餓死,要麽被那些陰魂不散的獵犬找到。”她口中的“獵犬”,指的是“守望者”派出的追蹤小隊,他們已經在過去兩天裏,憑借艾莉絲的反追蹤技巧和特蕾莎對能量波動的短暫預警,驚險地避開了兩次。
特蕾莎艱難地抬起頭,右眼望向葉舟,聲音虛弱但思路清晰:“葉…葉教授…‘湖’與‘古老心髒’…你的推斷,可能性很高。但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那片區域,在石匠會殘留的記載中,被稱為‘沉默之水’,據說連接著地底深處某些…不應被擾動的古老意識。‘守望者’選擇那裏,恐怕不僅僅是看中其物理或地理特性。”
就在三人陷入新一輪的沉默,準備依據有限的信息和渺茫的希望,冒險向“守夜人”提供的模糊坐標繼續前進時,變故,以一種完全出乎他們意料的方式,驟然降臨。
木屋角落裏,那台從尼泊爾村莊帶出的、象征著與過去微弱聯係的衛星通訊器,突然自行啟動了!
它本身是艾莉絲的傑作——一台經過多次硬件改裝、施加了層層物理隔斷和電磁屏蔽的裝置,原本隻用於單向、被動接收石匠會可能殘留的、散布在全球的、極其微弱的緊急信號脈衝,理論上絕無向外發射或主動連接任何網絡的可能。此刻,它本該是漆黑一片的屏幕,卻毫無征兆地亮了起來。沒有指示燈閃爍,沒有風扇轉動的聲音提示,隻有那片深邃的、模擬著遙遠星空背景的圖像,幽靜得令人心慌。在星空背景的中央,一個由簡潔而純粹的冷白色光線構成的、不斷緩慢旋轉的斐波那契螺旋圖案,正無聲地懸浮著。
那個圖案,他們三人都再熟悉不過——那是“守望者”的標誌!
“操!”艾莉絲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再次拔槍,能量武器特有的低沉充能聲在狹小空間內響起,槍口死死瞄準了那台仿佛擁有了自己生命的通訊器。她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他們找到我們了!屏蔽失效!物理隔斷被突破了!這不可能!” 震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在她眼中閃過,這對一貫冷靜的她來說是極其罕見的。
特蕾莎猛地試圖站起,卻因身體的虛弱和劇痛一個踉蹌,隻能用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牆壁,指甲幾乎要摳進木頭裏。她完好的右眼瞳孔收縮,死死盯住屏幕,試圖憑借自身對能量流動的敏感,分析信號的來源和入侵方式。但她受損的義眼無法提供任何數據流輔助,僅憑模糊的感知,她隻能感受到一種龐大、冰冷、秩序井然的能量形式,如同無形的潮水般淹沒了這個小小的裝置,甚至…淹沒了這間木屋。
葉舟的心髒在那一瞬間仿佛停止了跳動,隨即又以一種近乎瘋狂的節奏錘擊著胸腔。被“守望者”直接鎖定!這意味著他們之前所有的逃亡路線、所有的謹慎小心,可能都成了笑話。西伯利亞這片看似廣袤無垠的庇護所,極有可能已經變成一個精心布置的、隻等他們踏入的死亡陷阱。他甚至能想象到,此刻木屋之外,或許正有無數看不見的槍口、能量束發生器,或者更可怕的、超越常規理解的武器,已經瞄準了這裏。
冷汗,沿著他的脊椎滑落,帶來一陣刺骨的冰涼。
然而,預想中的精準定位打擊,或者來自“守望者”帶著嘲弄意味的心理攻勢,並未立刻到來。屏幕上,那旋轉的、散發著不祥美感的螺旋標誌,在持續了仿佛一個世紀那麽漫長的十幾秒後,緩緩地、如同溶解一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經過複雜加密、但正在被通訊器自身(或者說,是對方主動提供了解密密鑰並遠程驅動了破解程序)快速解析還原的文字信息,以及一個精確到秒、附帶海拔高度的地理坐標。
信息的開頭,那簡單的幾個字,如同帶著電擊般的魔力,讓木屋內的三個人,連同空氣中彌漫的絕望與緊張,徹底凝固了。
“葉教授,艾莉絲,特蕾莎修女——如果你們還能收到這條信息。”
發信人的署名,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刺入了他們的視線——
莉亞·福斯特。
那個名字,代表著信任的崩塌,代表著尼泊爾山穀中那道決絕的背影,代表著將他們推向如今絕境的、最直接的背叛者!
她竟然…主動聯係他們?
震驚過後,是洶湧而來的、幾乎要將理智淹沒的怒火和難以置信。艾莉絲持槍的手因用力而指節發白,牙關緊咬,發出咯咯的聲響。特蕾莎完好的右眼中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有憤怒,有痛苦,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悲哀。
葉舟強迫自己以最快的速度冷靜下來,目光如掃描儀般飛速掠過接下來的文字:
“首先,請相信,這條信道是單向、加密且短暫的,‘守望者’內部僅有極少數權限者能追蹤。我利用了‘建築師’係統的一次周期性數據冗餘校驗窗口,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不被實時監控的縫隙。這次通訊持續不會超過一百二十秒,屆時所有數據痕跡將被自動擦除。”
“我知道你們恨我,認為我背叛了理想,背叛了人性。我無法,也不期望獲得你們的原諒。但我必須嚐試,與你們進行最後一次溝通。”
文字在這裏停頓了片刻,屏幕上出現了一個微小的、代表輸入中的光標閃爍,仿佛莉亞在另一端正斟酌著詞句,或者說,在壓抑著某種情緒。
“我看到了更多,葉教授。遠比我們在西藏基地爭論時更多。我接觸到了‘建築師’——‘守望者’所依賴的、源自上一個迭代文明的超級AI的核心邏輯層。它向我展示了…無數文明的興衰,無數種可能性的推演。那些建立在希望、勇氣和所謂‘人性光輝’上的模型,在冰冷的宇宙規律和數學概率麵前,如同沙堡般一次次被無情地衝垮。試圖‘破解’過濾器,在它的所有推演模型中,成功率無限趨近於零,而失敗的結果,不僅僅是毀滅,是徹底的、連‘種子’都無法保留的…格式化。一切歸零,不留任何痕跡,仿佛從未存在過。”
字裏行間,開始流露出一種被她自己稱為“理性”的、實則令人不寒而栗的狂熱。她似乎已經完全被“建築師”展示的宏大而絕望的圖景所說服,或者說,被她所看到的、那足以壓垮任何個體意誌的“真相”所同化。
“你們所堅持的‘人性’、‘希望’,在過濾器的絕對力量麵前,脆弱得不堪一擊。那隻是文明在溫床上孕育出的、用於自我感動的幻覺。‘緊急協議’並非最優解,我知道它有多麽…令人難以接受。但它是唯一一個在無數毀滅性結局中,能夠為文明保留下一縷火種的、經過嚴格驗證的路徑。是的,它殘酷,它需要犧牲,但這犧牲並非毫無意義!它是在為下一次更完美的綻放,保留必需的根莖!是在為宇宙尺度上的生存,支付必須的代價!”
她的論述冰冷而嚴密,帶著一種摒棄了所有情感幹擾的、近乎神性的殘酷。
“我加入他們,並非為了權力或生存,而是因為我確信,這是目前情況下,對整個人類種族最負責任的選擇。感性的反抗,隻會帶領所有人走向毫無意義的、徹底的終結。我選擇承擔這必要的罪,以換取…可能性。”
接著,信息進入了最關鍵、也最核心的部分。
“然而,即便在‘守望者’內部,對於如何執行‘緊急協議’,也存在分歧。我所在的派係,主張更精確、更具前瞻性的模型,力求將犧牲降至理論上的最低值,並為‘後重置時代’規劃更優化的文明路徑。我們相信,通過精確的調控,可以保留更多的人類文明精華。而另一派,則更傾向於…簡單粗暴的清理。他們認為任何不必要的複雜性都是風險,主張進行最徹底的…格式化,隻保留最基礎的生物和文明模板。”
這內部的裂痕,像一道微光,穿透了莉亞話語中那堅不可摧的“理性”壁壘。
“我需要你們的幫助,葉教授。並非以俘虜或敵人的身份,而是作為…顧問。你的知識,你對《光之書》和全球能量結構的獨特理解,是完善那個關鍵模型所必需的。尤其是關於能量共振點的‘諧波疊加’效應,這是‘建築師’模型中的一個微小但關鍵的變量,而你是這方麵當世唯一的權威。你的大腦,是那塊數據晶體之外,最後的、不可或缺的拚圖。”
信息再次出現短暫的停頓,隨後,那個精確的地理坐標被高亮、放大顯示。那位置,正是葉舟之前憑借零星線索推測的——北美洲,五大湖區,蘇必利爾湖沿岸,一個名為卡森鎮的、早已被時代遺忘的具體經緯度。
“來這裏。坐標指向一個廢棄的礦業小鎮,卡森鎮。地表之下,有通往‘建築師’一個次級處理節點的入口。我無法保證絕對安全,高層中有人對你們持堅決的清除態度,我的行動也在他們的監控之下。但我以我殘存的一切、以我對昔日共同追尋真理歲月所剩無幾的記憶起誓,我會盡我所能,確保你們的人身安全,並為你們提供一個…親眼目睹‘真相’,並參與塑造未來路徑的機會。”
“這不是投降,葉教授。這是一次…基於最高生存概率的、理性的結盟。為了在必然的災難中,搶奪那一線或許能保留更多的生機。”
“我給你們二十四小時考慮。時間戳結束前,向這個信道回複任意字符,我會安排安全的接應路線。超過時限,或信號被其他權限者偵測,此通道將永久關閉,我們將…各安天命。”
信息的最後,是一行單獨出現的、字體稍小的文字,帶著一種與前文的冷靜理智截然不同的、微妙而複雜的情緒:
“證明我是錯的。——L”
信息到此,戛然而止。屏幕瞬間黑了下去,重新變回那台死氣沉沉的冰冷機器,仿佛剛才那石破天驚的一切,都隻是一場因極度疲憊和壓力而產生的、逼真的集體幻覺。
隻有那個冰冷的、精確到令人發指的坐標,和莉亞那句最後的、仿佛帶著歎息和某種隱秘期待的“證明我是錯的”,如同烙印般,深深地刻在了三人的腦海中,在死寂的木屋裏無聲地回蕩,比屋外呼嘯的寒風更加刺骨。
沉默。
令人窒息的、仿佛連時間都凍結了的沉默。
隻有木屋結構在風中持續不斷的**,如同嘲弄著他們命運的、永無止境的背景音。
“砰!”
艾莉絲第一個爆發了。她沒有怒吼,而是將所有的憤怒和屈辱灌注在拳頭上,猛地砸在身旁一根支撐屋頂的、布滿黴斑的木柱上。沉悶的響聲在屋內炸開,木屑簌簌落下。她的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燃燒著足以將理智焚盡的怒火。
“無恥!她怎麽敢?!她怎麽有臉說出這種話?!”她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背叛了我們,害死了那麽多可能還相信她的人,把我們從西藏基地逼到這片該死的凍土,像老鼠一樣東躲西藏!現在卻擺出一副救世主的姿態,要我們去‘協助’她完成那該死的、屠殺幾十億人的計劃?!還‘理性的結盟’?還‘顧問’?!我呸!這根本就是一個赤裸裸的、利用我們最後那點價值的、精心包裝過的陷阱!她想把我們騙進去,然後像小白鼠一樣解剖葉舟的大腦,或者把我們變成她那個狗屁模型裏的又一個數據點!”
她的目光銳利如刀,掃向葉舟和特蕾莎,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懇求,希望他們能立刻、堅決地否定這個荒謬的提議。
特蕾莎則顯得異常沉默。她緩緩地滑坐回那堆破布上,完好的右眼失神地望著黑暗中某個虛無的點,仿佛在凝視著某個遙遠的、可怕的景象。“‘建築師’…上一個迭代文明的AI…她竟然接觸到了那個層麵…”她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要被風聲淹沒,“如果她所言非虛…那麽‘守望者’所掌握的力量和…他們執行計劃的決心,遠比我們想象的更可怕、更…絕對。”
她的語氣中帶著一絲深深的、源自靈魂深處的無力感。麵對一個能夠推演文明興衰、視億萬生命為冰冷數據的超級AI,個人的勇氣、信念,甚至犧牲,似乎都顯得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石匠會千年守護的秘密,在這樣一個存在麵前,是否也隻是一段可以被輕易解析和覆寫的數據?
“她提到了內部派係分歧,”特蕾莎繼續緩緩說道,像是在梳理一團亂麻,“這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陷阱的一部分,為了增加可信度。但那個坐標…卡森鎮…與‘守夜人’的警告,與葉教授你的推斷…重合度太高了。這巧合,太過刻意,仿佛…仿佛一切都在某種計算之中。” 她抬起頭,那隻完好的眼睛看向葉舟,裏麵充滿了憂慮和不確定。
葉舟依舊站在原地,如同一尊石像。他的大腦在接收到莉亞信息後的最初震驚和憤怒過後,便進入了一種超負荷的、近乎冷酷的運算狀態。每一個單詞,每一個標點,莉亞語氣中任何細微的波動(盡管是通過文字),信息透露出的“守望者”內部結構、“建築師”的存在、派係分歧…所有這些都被他拆解、分析、交叉驗證。
莉亞的真實動機是什麽?是真的如她所說,為了“完善模型”,降低犧牲?還是說,這本身就是“守望者”內部清除派設下的、利用莉亞作為誘餌的完美圈套,目的就是以最小的代價將他們這三個最後的、惱人的變量徹底清除?或者,是莉亞在“守望者”內部遇到了麻煩,她的派係處於下風,她需要借助葉舟的獨特知識來增加自己的籌碼,鞏固地位?甚至…會不會是莉亞本人,在接觸了“建築師”那令人絕望的真相後,內心產生了某種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動搖,那句“證明我是錯的”是她潛意識裏發出的求救信號?
那個坐標,卡森鎮,五大湖區…與“守夜人”警告中的“湖”和“古老心髒”高度吻合。這絕非偶然。要麽是“守夜人”也洞悉了這一點,要麽…就是“守夜人”本身的信息也在“建築師”的計算之內。如果後者成立,那意味著他們至今為止的所有行動,可能都一直在對方的預料甚至引導之下。這個想法讓葉舟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
但是…
葉舟也無法完全否認莉亞話語中透露出的某些令人心悸的信息。“建築師”的存在,上一個迭代文明的AI…這個假設雖然驚人,但卻能完美地解釋“守望者”為何能擁有如此超前的科技、如此精準的預知和布局能力。如果這個AI真的擁有模擬文明興衰、計算概率到如此精確的程度,那麽它關於“破解過濾器”成功率的判斷…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誤差,其背後代表的,也是人類絕對無法承受的代價。
一股混合著絕望和某種奇異興奮感的寒意,如同冰冷的蛇,順著他的脊椎緩緩爬升。
他回想起在西藏基地,通過“鑰匙”碎片看到的、瑪雅文明在璀璨頂峰時被某種無形力量瞬間抹除的景象,那種絕對的、無法理解、無法抗拒的抹除力量。如果反抗真的注定失敗,如同螳臂當車,那麽莉亞所選擇的道路,這條放棄大部分、保留“根莖”的道路,難道真的是在那種極端情境下,唯一的、冰冷的“理性”?
不!絕不!
葉舟猛地甩了甩頭,將這個如同毒蛇般誘人而危險的想法強行驅散。即使成功率隻有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甚至萬分之一,也不能成為主動犧牲數十億無辜同胞的理由!文明的價值,從來不僅僅在於生存,更在於其選擇如何生存,在於其麵對絕境時展現出的抗爭精神,在於那些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閃耀著人性光輝的勇氣和犧牲!放棄了這些,即使保留了所謂的“根莖”,那個在“後重置時代”重新萌發的,還是“人類”文明嗎?抑或隻是一個披著人類外皮的、被數據和概率定義的、冰冷的造物?
莉亞,他曾經那位才華橫溢、充滿理想主義的同事,已經被“建築師”那宏大而冰冷的數據和概率徹底異化了。她口中的“理性”,恰恰是最大的非理性——因為它放棄了人之為人的根本,將文明簡化為了生存的數學題。
然而…就在這堅定的否定之中,一個計劃,一個極其危險、瘋狂到近乎自殺的計劃,開始在他混亂的思緒中逐漸顯露出輪廓。
如果…如果能利用這個機會,真的接觸到那個“建築師”的次級節點呢?
如果能親眼看到莉亞所依仗的、說服她背叛一切的“真相”和“推演模型”呢?
如果能找到機會,不是去“完善”那個該死的“緊急協議”,而是去尋找其邏輯漏洞,去破壞其核心執行程序,或者…從中竊取關於“過濾器”本質、關於南極“門戶”的更多關鍵信息呢?
這無異於深入虎穴,與魔鬼共舞,在萬丈深淵的鋼絲上行走。成功率可能比莉亞所說的“破解過濾器”還要低得多,任何一個微小的失誤,都會導致萬劫不複的結局。他們可能會被瞬間控製,大腦被提取,意誌被摧毀,成為“建築師”數據庫裏一行被標注為“已處理”的記錄。
但是,這同樣也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機會!一個可能直接觸及敵人核心,窺探其秘密,甚至可能找到扭轉局麵的微弱契機!遠比他們像無頭蒼蠅一樣,在這片冰原上被動地逃亡,最終被逐漸耗死、或者被“守望者”的獵犬追上並清除,要強得多!
這是一場用他們三人,或許再加上整個人類文明最後希望作為賭注的、瘋狂賭博。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從艾莉絲因憤怒而漲紅的臉,移到特蕾莎寫滿憂慮和疲憊的麵容上。他的眼神複雜到了極點,充滿了掙紮、愧疚、不忍,但最終,一種破釜沉舟、近乎殉道者的決絕,如同淬火的鋼鐵般,逐漸取代了所有猶豫。
他知道這個決定意味著什麽。他可能會將兩位信任他的同伴,帶入比死亡更可怕的境地。
“艾莉絲,特蕾莎,”他的聲音異常沙啞,仿佛聲帶在剛才的沉默中被砂紙磨過,“我知道這聽起來有多麽瘋狂,多麽…不可理喻。我知道莉亞的話裏,至少有九成可能是謊言和陷阱。”
他停頓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而汙濁的空氣,仿佛要借此汲取最後的力量。
“但是,”他一字一頓,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重量,“如果我們拒絕,我們最好的結局,也隻是在這片冰原上多苟延殘喘幾天,然後無聲無息地消失。我們無法阻止‘緊急協議’,無法拯救任何人,甚至無法弄清楚真相究竟是什麽。”
他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指向那台漆黑的通訊器:“而如果我們去,即使是陷阱,我們也終於…站到了舞台的中央,站到了敵人的麵前。我們獲得了直接麵對‘建築師’,麵對莉亞,麵對‘守望者’核心秘密的機會。哪怕這機會隻有萬分之一,也值得我們用一切去賭一把——不是為了投降,不是為了‘完善’他們的屠殺計劃,而是為了…尋找反擊的破綻,為了…‘證明她是錯的’!”
他重複了莉亞最後的那句話,但賦予了它完全不同的、充滿抗爭意味的內涵。
“我打算…”葉舟的喉嚨滾動了一下,最終清晰地吐出了那幾個字,“回複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