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最後的“管理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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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不是穿越,不是墜落,甚至不是任何已知物理定律可以描述的移動方式。那是一種……存在本質被強行介入、揉捏、然後像彈弓上的石子般被投向未知維度的恐怖體驗。
    當“星璿儀”的光芒吞噬一切的瞬間,葉舟感覺自己的意識仿佛被從堅固的顱骨中硬生生剝離出來,拋入了一條由純粹動能和扭曲時空構成的湍流。沒有上下左右,沒有過去未來,隻有一種絕對的、令人瘋狂的“運動”感。他的每一個細胞似乎都在發出無聲的尖嘯,抗議著這種違背生命基本結構的暴力搬運。視覺和聽覺完全失效,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原始的、對整個存在正在被撕扯拉伸的恐怖知覺。他感覺自己在被無限拉長,變成一根跨越維度的細絲,同時又仿佛被壓縮成一個沒有體積的奇點。這種矛盾的感知幾乎要摧毀他的理智。
    奧拉夫粗重的、壓抑著劇烈痛楚的喘息聲,斷斷續續地通過內部通訊頻道傳來,如同風中殘燭,成了這片絕對虛無和混亂中,葉舟唯一能抓住的、證明自己尚且“存在”的錨點。他甚至能聽到金屬扭曲的**從“迅影”的艦體深處傳來,這艘飽經摧殘的潛水器似乎也在這超越設計的旅程中走到了崩潰的邊緣。
    時間失去了意義。可能隻是心跳幾次的短暫,也可能已經過去了數個世紀。就在葉舟的意識即將在這無盡的撕扯中徹底渙散、融入這片狂暴的虛無時——
    一切戛然而止。
    那無所不在的撕扯力如同被利刃斬斷,瞬間消失。緊接著,是遠超物理常識的、猛烈的“減速”感,仿佛有一隻無形的巨手硬生生按住了正在超光速飛行的他們。
    “砰——轟隆!!!”
    一聲沉悶如巨獸哀嚎的巨響,伴隨著令人牙酸的、金屬與某種極具韌性且濕滑表麵劇烈摩擦的噪音,透過艦體結構蠻橫地傳入艙內。“迅影”殘破的艦體再次扮演了悲催的緩衝角色,但這一次的撞擊遠比在格陵蘭冰下遺跡入口處那次要猛烈得多!葉舟感覺自己像是被塞進了一口巨鍾,然後被攻城錘狠狠撞上,五髒六腑瞬間移位,眼前一黑,差點暈厥過去。頭盔側麵與某個堅硬物體(可能是控製台的邊緣)發生了親密接觸,發出“哐”的脆響,幸虧頭盔足夠堅固,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艙內,那幾盞頑強閃爍的應急燈在劇烈震動中明滅不定,最終勉強穩定下來,投下昏暗的、如同血色般的光暈,映照出比之前更加狼藉的景象——更多的管線斷裂,火花從破損的接口處不斷蹦出,空氣中彌漫著更濃烈的焦糊味和一種……奇怪的、帶著甜腥氣的濕暖味道。各種儀表的警報聲變得有氣無力,屏幕大多漆黑一片,僅存的幾個也布滿了雪花和錯誤代碼,仿佛這場瘋狂的躍遷耗盡了它們最後一絲生命力。
    “奧拉夫……奧拉夫!報告情況!”葉舟艱難地喘息著,感覺喉嚨裏充滿了鐵鏽味,他一邊費力地解開因為撞擊而有些變形卡死的安全帶,一邊嘶啞地呼喊著同伴的名字。
    通訊頻道裏傳來一陣壓抑的咳嗽和沉重的呼吸聲,過了好幾秒,奧拉夫虛弱的聲音才響起:“……還……活著。見鬼……感覺像被扔進了攪拌機……”他的聲音帶著明顯的虛脫和痛楚,“艦體……結構完整性報警,紅色級別……多個主要係統,包括備用動力,都已離線……我們……好像終於他媽的停下來了。”
    停下來了。這句話如同赦令,讓葉舟緊繃的神經稍微鬆弛了一瞬,但隨即又被更大的疑慮所取代。停在哪裏?
    他掙紮著,忍著全身仿佛散架般的劇痛,踉踉蹌蹌地走到主舷窗前。舷窗上布滿了更加密集的裂紋,像一張巨大的蜘蛛網,幾乎遮蔽了視線。他用手套擦去上麵凝結的、帶著溫熱濕氣的水霧,迫不及待地向外望去。
    外麵,不再是格陵蘭冰下那非人幾何構成的、冰冷死寂的宏偉殿堂,也不是任何他熟悉的、屬於正常宇宙的星空或景觀。
    他看到了……肉。
    柔和、均勻、自發著淡淡粉紅色光芒的……肉質牆壁。
    這些牆壁呈現出一種生物組織特有的、濕潤而富有彈性的質感,表麵並不光滑,而是布滿了細微的、如同大腦溝回般的褶皺和紋理。在這些肉牆之上,無數粗細細細的、如同血管或神經束般的能量導管蜿蜒盤踞,它們並非金屬,而是一種半透明的、類似筋膜的組織,內部流淌著幽綠色的、如同生命漿液般的光暈,以一種緩慢而有力的節奏搏動著,將整個空間映照得光怪陸離。
    空氣是溫暖而潮濕的,溫度大概在攝氏三十度左右,濕度極高,呼吸起來有種粘稠感。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異的混合氣息——有點像雨後森林深處腐爛植被的土腥味,又夾雜著某種難以形容的、類似臭氧和金屬電離後的銳利氣息,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仿佛某種巨大生物沉睡時呼出的、帶著甜腥的暖意。
    這個空間不算特別寬敞,形狀極不規則,像一個巨大的、正在緩慢蠕動的腔體。他們殘破的“迅影”和中央那依舊在緩緩旋轉、但光芒已經黯淡到如同風中殘燭的“星璿儀”投影,就擠在這個腔體的中央。而那具擬人的、屬於“守夜人”的身軀,就靜靜地佇立在星璿儀旁。
    他此刻的狀態,比在格陵蘭時糟糕了何止百倍。
    那原本隻是略顯蒼白的擬人形態,此刻變得幾乎完全透明,像是一個用水晶雕琢、內部卻即將耗盡能源的幻影。構成他身體的能量流變得稀薄而紊亂,如同接觸不良的燈絲,明滅不定,閃爍的頻率讓人心慌。他站在那裏,身形微微佝僂,仿佛支撐這具投影所需的能量都已瀕臨枯竭。
    “我們……這是在哪裏?”葉舟問道,感覺自己的喉嚨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次吞咽都帶著痛楚。眼前的景象太過超現實,讓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在躍遷中損傷了大腦,產生了幻覺。
    “守夜人”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那隻近乎透明的手,指向牆的上方。他的動作緩慢而滯澀,仿佛每一個微小的移動都需要消耗巨大的能量。
    葉舟和奧拉夫順著那虛弱的手指方向抬頭望去。
    隻見在肉牆的頂端,大約三十米高的地方,鑲嵌著一個巨大的、如同琥珀般的半透明晶體結構。那晶體呈現出溫暖的蜂蜜色,內部沒有任何氣泡或雜質,純淨得不可思議。而就在這晶體的核心,封印著一個龐大得超乎想象的、形態難以用語言描述的……生物大腦?
    那大腦的整體輪廓依稀能辨認出類似人類的腦幹和褶皺,但其規模和複雜程度遠超任何已知生物。它的體積堪比一艘小型飛船,表麵布滿了更加深邃、更加繁複的溝壑,顏色是一種活生生的、帶著微微搏動的珍珠灰色。無數粗細不一、閃爍著微弱生物熒光的神經束,如同古老榕樹的氣根,從大腦的各個部位延伸出來,深深地紮入周圍散發著粉紅色光芒的肉牆之中,與整個腔體緊密地融合在一起。這些神經束伴隨著牆的搏動而微微顫動,仿佛正進行著無聲的信息交換。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敬畏與輕微不適的感覺湧上葉舟心頭。他感覺自己仿佛正站在某個史前巨獸的顱腔內,窺視著它仍在活動的、被封印的大腦。
    “此地……是‘活體檔案庫’,”守夜人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的意識流,斷斷續續地傳入他們的腦海,帶著一種深深的、仿佛浸透了億萬年的疲憊,“編號……Theta12。一個……以生物科技和神經意識網絡為主的、早期維護文明留下的……遺產。他們選擇了一條……與機械和能量截然不同的……存檔之路。”
    活體檔案庫?葉舟和奧拉夫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難以掩飾的震撼。將信息和文明記錄在活體組織之中?這是何等瘋狂而又充滿想象力的技術!
    “我們……暫時安全了。”守夜人繼續傳遞著信息,語氣中聽不出絲毫喜悅,隻有完成任務後的虛脫,“這裏的生物屏障……能有效屏蔽大多數……常規掃描。‘守望者’……短時間內……無法追蹤到……此地的時空坐標。”
    “你的狀態……”葉舟將目光從那個被封印的巨腦上收回,擔憂地看向仿佛隨時會消散的“守夜人”。這位古老的存在是他們目前唯一的信息來源和可能的盟友,他的“逝去”將是無法估量的損失。
    “躍遷……消耗了……儲備能量的百分之九十七點三。”“守夜人”的數據流眼眸黯淡地閃爍著,那星河般的光點變得稀疏而緩慢,“與‘星璿儀’的深度連接……以維持躍遷精度……也加劇了……意識核心的……熵增損耗。”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仿佛信號不良的廣播。
    他緩緩地、如同一個牽線木偶般,飄向那個被封印在晶體中的巨大大腦。他的透明身軀在幽綠色和粉紅色的光芒映照下,顯得更加虛幻。
    “我……已存在了……太久,太久。”“守夜人”的意識流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流露出一種名為“疲憊”的情緒,那不僅僅是能量的耗盡,更是一種精神上的、曆經無盡歲月磨礪後的磨損。“見證了……太多文明的……萌芽、興盛、掙紮……與最終的寂滅。那些輝煌,那些淚水,那些不甘的呐喊……與歸於虛無的寂靜……都烙印在……我的記憶庫中。”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時間和空間,回到了那漫長的、孤獨的守望歲月。
    &nma7站點的……最低限度運行,確保記錄……不被中斷,等待……一個可能的變數,一個或許能……打破僵局的契機……這便是‘晨曦族’賦予我的……最後職責。”
    他停在了那巨大晶體前,仰望著其中那顆仿佛仍在沉睡的巨腦。
    “Theta12的‘管理員’……‘森林之歌’文明最後的集體意識……早已在更加漫長的時光中……與這座活體檔案庫……完全同化,失去了……獨立的思維波紋。它現在……隻是一個忠實的、不斷自我更新維護的……記錄載體。”
    守夜人緩緩轉過身,那雙即將熄滅的數據流眼眸,最後一次,清晰地聚焦在葉舟身上。那光芒中,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有解脫,有遺憾,有一絲微弱的期望,還有……一種仿佛長輩注視後輩的、深沉的囑托。
    “而我……”“守夜人”的“聲音”如同遊絲,卻異常清晰地烙印在葉舟的意識最深處,“根據我最後一次……接收到的網絡廣播訊息……以及……對現有數據庫的交叉驗證……我,代號‘守夜人’,序列號Gamma7Alpha……是‘萬界回廊’網絡中,已知的……最後一個,尚且保留著……獨立思維與決策能力的……‘管理員’。”
    最後一個管理員。
    這輕飄飄的幾個字,卻蘊含著足以壓垮星辰的重量。它意味著一個時代的徹底終結,意味著一個曾經遍布星海、記錄宇宙生命史詩的龐大網絡,如今隻剩下一個即將熄滅的孤燈。意味著無數的知識、無數的曆史、無數的文明興衰,其最後的、活著的見證者,即將迎來他永恒的安眠。
    一股巨大的悲傷和前所未有的責任感,如同冰與火交織的浪潮,瞬間淹沒了葉舟。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任何語言在這種時刻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奧拉夫也沉默了,他放下了始終緊握的武器,向著那道即將消散的虛影,行了一個他所能想到的、最莊重的軍禮。這是戰士對另一位堅守職責直至最後一刻的戰士的敬意。
    “守夜人”似乎感受到了他們的情緒,他那近乎透明的臉上,極其艱難地、幾乎無法察覺地,勾勒出一個微弱的、類似“微笑”的弧度。
    “不必……悲傷。這隻是……職責的……終結。”他的意識流變得越來越微弱,如同遠去的星光,“數據庫……核心密鑰……已傳輸至……你的個人終端……鏈接協議……剩餘能源……將維持……基礎查詢……功能……”
    葉舟感到手腕上的便攜終端微微震動了一下,屏幕上閃過一串極其複雜、無法理解的符號,隨即隱去。
    “記住……年輕的探索者……答案……在……理解……而非……毀滅……生命……可能性……錯誤……與……改正……的……權利……”
    他的話語斷斷續續,最終,如同燃盡的燭火,悄然熄滅。
    那道透明的、承載了億萬年記憶與孤獨的身影,在葉舟和奧拉夫的注視下,如同被風吹散的沙畫,化作無數細碎的光點,緩緩飄散,最終徹底融入了這片活體檔案庫溫暖而潮濕的空氣中,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隻有中央那光芒黯淡到極致的“星璿儀”投影,還在以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執拗地旋轉著,證明著剛才發生的一切並非幻覺。
    最後一個管理員,消失了。
    空餘下這座跳動著、呼吸著的活體檔案庫,以及其中封存的、來自一個早已逝去的生物文明的古老記憶,在無聲地訴說著往昔。而所有的希望,與沉重的負擔,都落在了兩個來自第七迭代文明——人類——的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