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承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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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舟的倒下,並非尋常的力竭或昏迷,那更像是一場無聲的宇宙災難,在方寸之間爆發。他作為支撐圖書館乃至人類認知蒼穹的巨柱,其斷裂帶來的不僅是混亂,更是一種根基崩塌的失重感。監控室內,刺耳的最高級別警報在瘋狂嘶鳴了三十七秒後,因核心係統過載而戛然而止,仿佛連機器本身也因這突如其來的重創而陷入了休克。空氣中彌漫著電容燒焦的苦澀氣味,混合著冰冷金屬和人類汗液的鹹腥,凝滯成一種絕望的粘稠介質,壓迫著每個人的呼吸。
奧拉夫,這個以力量和堅韌著稱的清理隊指揮官,是第一個衝破那瞬間凍結時空的人。他龐大的身軀此刻顯得異常敏捷,幾乎是撲跪在葉舟身邊。那雙曾擰斷過異種脊椎、穩如磐石的手,此刻卻在觸碰到葉舟癱軟身體時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他小心翼翼地扶起葉舟毫無生氣的頭顱,指尖探向頸動脈,感受到那微薄、飄忽如風中殘燭的跳動時,才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口幾乎窒息的濁氣。“醫療隊!最高優先級!快!!”他對著通訊器咆哮,聲音嘶啞,裹挾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體驗過的、源於靈魂深處的恐慌。他見過太多死亡,血肉模糊、支離破碎,但葉舟此刻的狀態不同——他的身體似乎完好,但內在的某種光輝正急速流逝,仿佛靈魂被強行抽離,隻留下一具瀕臨破碎的容器。
艾莉絲緊隨其後,煉金師長袍的裙擺曳過冰冷的地麵。她跪在葉舟另一側,無視了儀表盤上仍在跳躍的危險火花和空氣中躁動的未知能量殘餘。她的指尖綻放出柔和如月華的煉金術輝光,帶著安撫與修複的意念,輕輕覆上葉舟冷汗涔涔、異常滾燙的額頭。然而,她那足以撫平精神創傷的力量,此刻卻如同水滴落入沸騰的油鍋,瞬間被彈開、湮滅。她感知到的,是一片混沌狂暴的信息之海,是無數尖叫、低語、影像和法則碎片構成的思維風暴,正以毀滅性的速度在葉舟的意識核心中衝撞。那源自“過濾器”遺產的浩瀚知識庫,此刻既是保護他意識不徹底潰散的堤壩,也是與入侵的“清理程序”信息碎片激烈交鋒的戰場,形成了一道任何外部力量都難以穿透的屏障。她能做的,僅僅是徒勞地試圖在那狂暴的海洋邊緣,投下一絲微弱的光亮。
伊森議長拄著他那根古樸的手杖,佝僂的身軀仿佛被無形的重擔又壓彎了幾分。他凝視著被迅速卻極其平穩地抬上懸浮擔架的葉舟,年輕人臉上痛苦扭曲的紋路和眼角、鼻下、耳廓滲出的細微血痕,如同最鋒利的刻刀,在他布滿歲月溝壑的心頭劃下新的傷痕。葉舟不僅僅是圖書館的靈魂和圖騰,更是通往未知、解讀危機的唯一羅盤。他的倒下,讓這艘剛剛駛出“過濾器”風暴的巨輪,瞬間迷失在更加黑暗、更加浩瀚的絕望之海。
“邏各斯,”伊森的聲音幹澀,轉向那光芒明滅不定、輪廓邊緣不斷出現數據流紊亂的AI光影,“葉舟的生命體征……以及,剛才那股信息洪流,初步分析……”
邏各斯的光影劇烈地波動了一下,如同信號不良的全息投影,它的聲音失去了往日的絕對平靜,夾雜著細微的靜電噪音和邏輯糾錯時的斷續:“葉舟先生的生理指標極度不穩定,意識活動處於……風暴狀態。大腦為避免徹底崩潰,已啟動最深層次的自我保護機製——意識沉眠。其神經活動模式顯示,他正在以超越生理極限的效率,對入侵信息進行隔離、分類、嚐試理解……強行介入喚醒,成功率低於百分之零點三,且極大概率導致不可逆的認知崩解或人格碎片化。醫療中心已啟動最高規格生命維持及神經穩定序列,但……根據現有模型推演,恢複可能性無法估算,變量過多。”
光影切換,將剛才記錄下的、經過邏各斯拚盡全力進行初步降噪和過濾的信息洪流核心片段,再次投射到主屏幕上。那指向太陽係的冰冷星圖坐標,那一個個代表輝煌文明瞬間歸於死寂的閃光,那仿佛來自宇宙盡頭、不帶任何情感的【周期……將至……清理……繼續……】的低語,如同夢魘般再次攫住了所有人的心髒。
“綜合現有數據模型,進行可能性推演,”邏各斯的聲音回歸到那種令人心悸的客觀,“我們遭遇的,並非某個具象化的敵對文明實體,而是一種……宇宙尺度的、基於某種超越我們認知的物理法則運行的周期性現象。可暫命名為‘宇宙清理程序’。其存在時間尺度,可能遠超第六迭代文明,甚至可能與宇宙本身的曆史等同。其運作邏輯,類似於‘過濾器’,但層級和範圍呈指數級提升。其核心目的,推測並非維持某種動態平衡,而是執行一種終極的……信息熵減,或者說,對達到特定複雜度的‘信息聚合體’(即文明)進行定期……格式化重啟。”
“那個嵌入最初信號的素數序列,現已確認為其龐大探測網絡的‘握手協議’或‘確認信標’,用於甄別目標文明是否達到觸發清理的‘信息複雜度閾值’。我們的主動回應,等同於在清理名單上,為人類文明簽署了確認接收的通知。”
“而月球環帶,因其本身是‘過濾器’崩潰與‘反時空能量’衝擊共同作用形成的極端空間異常區,其脆弱而扭曲的時空結構,被‘清理程序’高效利用,作為一個臨時的、高維度的‘信號增強器’或‘定位信標’,向我們精準投送了這條……‘清理通知’。”
清理通知……
這個詞讓監控室內的溫度驟降至冰點。將如此毀滅性的宣告,輕描淡寫地稱為“通知”?仿佛隻是在執行一項日常公務,冷漠地告知收件人:你的存在已被評估為冗餘,即將被永久刪除。
“倒計時……具體還有多久?”艾莉絲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她強迫自己保持冷靜。
“無法精確解析其時間計量單位與地球標準的對應關係。但根據信息流中蘊含的‘標記完成度’及‘執行優先級’字段進行模擬轉換,”邏各斯的運算核心似乎都因這個結論而凝滯了片刻,“預估……地球時間,一年至十年之間。”
一年至十年!
這個時間尺度,對於個體生命而言或許不算短暫,但對於一個行星文明,對於需要跨越無數技術階梯才有可能覓得一線生機的種族來說,這幾乎是宣判了死刑,緩期執行,卻看不到任何減刑的希望。
絕望,如同深海底部蔓延開的冰冷墨汁,浸透了每一個人的意識。他們剛剛傾盡所有,扳倒了一個自封為神的存在,卻赫然發現,自己早已被納入一個更加宏大、更加無情、仿佛宇宙基本法則一樣的“天道”的清理名單。這種層級的無力感,足以讓最堅強的意誌也產生裂紋。
“操!”奧拉夫從牙縫裏擠出一聲壓抑的低吼,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的控製台上,堅硬的合金麵板應聲凹陷,他的指關節瞬間滲出血珠,但他渾然未覺,“剛他媽的從一個地獄裏爬出來,連口氣都沒喘勻,就發現整個宇宙都是他媽的火葬場?!”
伊森議長緩緩閉上了眼睛,胸膛劇烈地起伏了一下,仿佛要將那彌漫在空氣中的絕望與焦灼一並吸入,再轉化為某種支撐下去的力量。當他重新睜開雙眼時,那雙蒼老的眸子裏雖然依舊承載著如山般的沉重,卻已然重新點燃了兩簇微小的、卻異常堅定的火焰:“現在,遠未到放棄的時刻。葉舟倒下了,但他的意誌,他所追尋的答案,還留在這裏,留在圖書館的每一塊磚石、每一卷藏書、我們每一個人的身上。我們不能讓他獨自承擔的所有重量,在此刻付諸東流。”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燈,緩緩掃過奧拉夫、艾莉絲,以及聞訊趕來、臉上寫滿驚惶與不敢置信的幾位圖書館核心部門主管。
“葉舟在意識陷入混沌前,拚盡全力傳遞出的信息,是我們唯一的火種。”伊森的聲音恢複了往日的沉穩,甚至帶上了一種臨危受命的、近乎神聖的莊重,“他提到了‘機製’,提到了‘周期’。這至關重要!這意味著,這個‘清理程序’並非全知全能、無法理解的‘神罰’,它更像是一種基於某種底層規則運行的、宏大的‘自動程序’。隻要是程序,是機製,就必然存在邏輯路徑,可能存在漏洞,可能被幹擾,甚至……在極端條件下,被逆向利用或欺騙。”
艾莉絲深吸一口氣,將幾乎奪眶而出的淚水強行逼退,煉金術師的理性與堅韌重新占據了上風:“議長說得對。第六迭代的‘過濾器’,在最初不也被視為不可逾越的絕對壁壘嗎?最終,我們找到了‘悖論之鑰’,找到了其邏輯核心的矛盾點。這個‘清理程序’同樣如此。我們必須堅信,存在對抗或規避它的方法,無論那方法看起來多麽渺茫,多麽違背常理。”
“但‘悖論之鑰’是針對‘過濾器’那種基於邏輯構建的存在。”奧拉夫眉頭緊鎖,潑下一盆必要的冷水,“可這東西……它聽起來根本不在乎邏輯,它就像一場地震,一場海嘯,一種自然規律,我們怎麽跟規律講道理?”
“未必是講道理,或許是‘利用’規律。”艾莉絲的眼神銳利起來,“葉舟強調它是‘機製’。再宏大的機製,也需要能量來源,需要信息傳遞渠道,需要執行清理的具體手段。我們或許無法正麵抗衡其偉力,但如果我們能破譯其運作原理,或許能找到辦法……‘偽裝’自己,讓它的探測係統將我們誤判為未達標的‘背景噪音’?或者,像葉舟最終說服‘過濾器’那樣,向這個‘清理程序’證明人類文明存在的獨特‘價值’或‘潛力’,讓它判定清理我們不符合其某種更深層次的、我們尚未知曉的‘底層規則’?”
這個想法聽起來更加瘋狂,更加異想天開,如同試圖用蛛網去絆倒巨獸。但在眼前這片無邊的黑暗絕境中,這已是他們能看到的、唯一一絲極其微弱的曙光。
“那麽,當務之急,明確分為三條路徑。”伊森議長迅速整合思路,聲音斬釘截鐵,接過了這危難時刻的指揮棒,“第一,最高優先級:不惜一切代價,維持葉舟的生命體征,集中所有醫學、生物學、神經科學乃至超自然研究領域的資源,嚐試與他陷入風暴的意識建立哪怕最微弱的穩定連接。他是信息的親曆者,他的意識深處可能埋藏著關於‘清理程序’的關鍵碎片。第二,圖書館進入戰時狀態:所有非關乎文明存續的研究項目無限期暫停,全部計算力、研究力量轉向分析已獲得的信息碎片,動用一切理論模型,嚐試構建‘清理程序’的運作框架,尋找其規則體係中可能存在的任何弱點、延遲或邏輯悖論。第三……”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再次投向主屏幕上那片深邃的星空,那個最初外源信號的坐標點,此刻仿佛一個永恒的傷疤。
“……我們不能排除這個‘清理程序’與最初那個外源信號存在直接或間接關聯的可能性。‘深空之耳’計劃不僅必須繼續,而且要提升至戰略級別,投入所有冗餘資源,嚐試捕捉任何可能的後續信息或異常波動。同時……”伊森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不容回避的沉重,“我們必須開始籌備……‘火種計劃’。”
“火種計劃?”一位主管喃喃重複,臉上血色盡褪。
“是的,火種。”伊森的目光掃過在場每一個人,坦然接受著他們眼中的震驚與痛苦,“如果……如果我們最終竭盡全力,依然無法阻止或規避這場清理,那麽,我們必須確保人類文明數萬年積累的知識、曆史、藝術、基因圖譜、科技核心……所有精神的與物質的精華,能夠以最凝練、最持久的方式保存下來,尋找延續的可能。就像第六迭代文明,在覆滅前留下了‘文明選擇器’和‘過濾器’的遺產一樣。永恒圖書館,必須承擔起最終的責任,成為人類文明的‘諾亞方舟’,即使……方舟本身也可能傾覆。”
這個提議,如同最後的喪鍾,在每個人心中敲響。這意味著,他們不僅要為生存而戰,也要開始冷靜地、痛苦地準備後事。希望的燭火與絕望的陰影,在此刻交織。
奧拉夫緩緩挺直了他那如同山嶽般的脊梁,臉上的暴躁與憤怒被一種更深沉的、如同曆經淬煉的鋼鐵般的堅毅所取代:“清理隊會立刻進入最高警戒狀態,負責圖書館內部絕對安全,肅清任何不穩定因素。同時,‘火種計劃’的實體保全與武力護衛任務,由我親自負責。隻要清理隊還有一個人站著,就絕不會讓我們的‘火種’受到幹擾。”
艾莉絲也站直了身體,輕輕擦去眼角殘留的濕意,目光清澈而決然:“我會牽頭組建跨領域研究團隊,整合信息解析與意識連接項目。煉金術體係中關於意識海、信息實體化以及高維溝通的理論,或許能提供新的視角。我會守在葉舟身邊,直到他醒來,或者……”她沒有說下去,但那份決心不言自明。
伊森看著他們,看著周圍雖然麵色蒼白卻同樣眼神堅定的同僚,緩緩地、重重地點了點頭:“那麽,就開始吧。為了葉舟未竟的追尋,為了圖書館存在的意義,也為了……我們身後那個尚且沐浴在陽光下、對即將到來的黑夜一無所知的整個世界。”
沒有激昂的誓言,沒有悲壯的告別。隻有一種沉默的、如同承重牆般嵌入地基的決心。一代承重者們,接過了那已然傾斜、仿佛隨時會徹底崩塌的蒼穹,明知前方可能是永恒的黑夜,卻依然選擇,在這最後的、滴答作響的倒計時中,負重前行。
永恒圖書館的燈火,在深海的絕對黑暗裏,
為了那個或許永遠無法到來的黎明,
開始了……孤注一擲的、最後的燃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