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火星的塵埃與回響
字數:13837 加入書籤
“拉刻西斯之梭”的綁定洪流,如同一聲席卷現實與信息的宇宙歎息,其最終的漣漪,早已消散在時間的塵埃之中。那場發生在阿瓦隆深海的、決定文明命運的七十二小時,其細節已沉入曆史的海溝,被幸存者有意無意地封存,又被後來者在重建與遺忘中不斷重構,最終化為了教科書上幾行模糊的記載,以及民間傳說中光怪陸離的碎片。
時間,是最偉大的愈合劑,也是最無情的湮滅者。
一千年,彈指而過。
公元3025年,火星,烏托邦平原,第7考古勘探隊營地。
火星的天空是熟悉的鐵鏽色,稀薄的大氣層外,兩顆小衛星——火衛一和火衛二——清晰可見,像兩顆鑲嵌在紅褐色天鵝絨上的暗淡鑽石。曾經荒蕪的平原,如今已被大片半透明的穹頂建築和縱橫交錯的磁懸浮軌道覆蓋,形成了繁榮的火星殖民都市群“新希望”。人造的淡藍色“天空薄膜”在部分穹頂上延展,調節著內部的光照和氣候,讓這座鋼鐵與玻璃的叢林顯得不那麽壓抑。
但在“新希望”都市圈的邊緣,依然保留著大片的原始地貌。這裏是被規劃為“曆史保護區”的廣袤紅土,等待著被係統地探索和開發,以驗證教科書上的記載,並尋找可能被遺忘的早期殖民遺產。
第7考古隊的年輕隊長,阿雅·陳,正蹲在一個新挖掘出的深坑邊緣,小心翼翼地用超聲波刷清理著一塊半埋在紅色砂礫中的金屬板。她穿著第三代輕型勘探服,淡金色的麵罩上流淌著環境數據、輻射指數和結構掃描的疊層信息。她的動作精準而耐心,仿佛在對待一件易碎的藝術品,而非一塊鏽蝕了數個世紀的廢鐵。
她的五名隊員在周圍扇形散開,操作著各種精密的探測儀器——多頻譜地麵穿透雷達、衰變同位素分析儀、分子級殘留物嗅探器。儀器發出的低頻嗡鳴與火星永不停息的風聲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的、屬於這片紅色星球的背景音。
這裏是編號“先驅者一號”的遺址。根據官方《太陽係殖民史·第一卷》,這是人類在火星建立的第一個半永久性定居點,建於公元2078年,由“聯合國火星先鋒計劃”派遣的十二名宇航員建立。它隻維持了不到三年,就因為資源耗盡、技術限製和心理崩潰而被迫廢棄。其曆史價值,教科書上寫著,“更多在於象征意義,是人類勇敢邁向星際的初啼”。
&nma7,發現異常金屬反應!”隊員卡爾的聲音通過加密通訊頻道傳來,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結構完整,輪廓規整,約一點二立方米。材料分析顯示合金成分複雜,含有未登記的微量元素配比!絕對不是‘先驅者一號’時代應有的技術!”
阿雅立刻停止手頭的工作,站了起來。麵罩內部的導航指示器自動標出了卡爾的位置,距離她三十七米。
“收到。保持原位,我馬上過來。”她說著,已經邁開步伐。
火星的低重力讓她每一步都能輕鬆跨出兩米多遠,帶起一小團紅色的塵埃。她來到卡爾身邊,蹲下身查看他手持式雷達的顯示屏。
屏幕上,地下結構的輪廓清晰可見——一個近乎完美的立方體,邊緣筆直,表麵光滑,埋藏在鬆散的火星壤之下。旁邊滾動的數據流顯示,該物體的材料密度極高,對掃描波的反射模式異常,並且……帶有極其微弱的能量殘留讀數,那是一種類似於生物電場但又不完全相同的波動。
阿雅的心跳微微加快。在考古領域工作了八年,她見過各種“異常”,但如此規整、如此“新”、又如此格格不入的東西,還是第一次。
“能量殘留的衰變周期能推算嗎?”她問。
卡爾敲擊了幾下控製板:“粗略估算……至少七百年。誤差範圍正負一百五十年。”
七百年。那意味著這東西埋藏的時間,可能比“先驅者一號”的廢棄時間還要晚好幾個世紀。但它怎麽會出現在這個被認定為“早期遺址”的地層中?
“標記坐標,設置隔離區。”阿雅下達指令,聲音保持著一貫的冷靜,“啟動二級防護協議。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不得靠近這個坐標點十米範圍內。莉娜,用高精度探針做微創取樣,分析表層分子附著物。其他人繼續原定區域的勘探,保持常態作業。”
隊員們迅速行動。他們都知道隊長謹慎的風格——在火星上,任何異常都可能意味著未知的危險,尤其是那些與技術相關的東西。
接下來的六個小時,挖掘工作在極度謹慎中進行。阿雅親自監督,使用了非接觸式的引力場操控鏟,一點點移開上方的土壤,避免直接接觸那個金屬容器。隨著挖掘的深入,容器的全貌逐漸顯露——它是一個銀灰色的立方體,邊長約一米,表麵沒有任何可見的接縫或開口,仿佛是一體成型後直接澆築在這裏的。但奇怪的是,它的表麵雖然布滿細微的劃痕和氧化斑點,卻沒有任何結構性損傷,密封性完好。
當容器被完全挖出、平穩地放置在一塊隔離墊上時,太陽已經低垂在火星的地平線上,將整個烏托邦平原染成更深沉的鏽紅色。探照燈亮起,將挖掘區照得如同白晝。
“掃描內部結構。”阿雅說。
莉娜操作著便攜式斷層掃描儀,繞著容器緩慢移動。幾分鍾後,三維圖像在眾人的麵罩顯示器上生成。
容器內部並非實心,而是被分隔成兩個部分。較大的空間裏,是一個結構複雜、有著明顯接口特征的黑色物體,推測是某種數據存儲設備。而較小的空間裏……
“那是什麽?”卡爾湊近了些,語氣困惑,“長條形……非金屬……內部有空洞?等等,掃描顯示它有極其微弱的生物能量特征?但這不可能,這東西埋了多少年了?”
阿雅盯著那個形狀——那看起來像是一個圓柱體,長約三十厘米,直徑約五厘米。材料分析顯示主要成分是銅、錫和少量其他金屬,典型的青銅合金。但青銅器怎麽可能出現在火星早期殖民遺址?還帶著生物能量特征?
更令人不安的是,在容器的外側,一個原本被氧化層覆蓋的位置,在超聲波清洗後,露出了一個清晰的凹痕圖案——那是一個手掌大小的圓形凹槽,凹槽內刻著一個標誌:被極光般流動線條環繞的熊頭。
“北極光軍團……”阿雅低聲念出了這個名字。
她記得這個標誌。在曆史課的“歸零危機”章節裏,它出現在插圖的一角。教科書上說,“北極光軍團”是一支在危機後期崛起的地球防衛力量,活躍於南極和格陵蘭地區,在最終解決“過濾器”威脅中發揮了關鍵作用,隨後在和平時期解散。沒有任何官方記錄顯示他們曾參與火星殖民,更不用說在火星上埋藏什麽東西。
這個發現徹底打破了已知的曆史框架。
阿雅意識到,她們可能觸碰到了某個被刻意掩埋的秘密。她立刻下令,將發現列為“7A級機密”——勘探隊內部最高保密等級,所有數據立即加密,物理樣本封存。她親自撰寫了一份簡明但措辭嚴重的報告,通過量子加密信道,直接發送給火星殖民地最高科學理事會的輪值**,並請求派遣一個“有足夠權限和專業知識”的特別小組前來處理。
做完這一切,已經是火星時間的深夜。阿雅站在營地的主觀察窗前,看著窗外荒涼而美麗的紅色大地。兩顆衛星在夜空中緩緩移動,投下微弱的光。她的思緒卻飄向了地球,飄向了那個藍色星球上被海洋覆蓋的過去。
北極光軍團……葉舟……歸零危機……永恒圖書館……
這些名字在曆史書裏隻是章節的標題,是考試需要記住的知識點。但現在,它們突然變得具體而沉重,仿佛從紙頁中走出來,站在這片火星的紅土上,沉默地注視著她。
“隊長,”莉娜走到她身邊,遞給她一杯熱飲——合成咖啡,味道一般,但能提神,“你覺得……那裏麵到底是什麽?”
阿雅接過杯子,麵罩下半部分自動收縮,露出嘴部。她喝了一口,溫熱液體流過喉嚨。
“我不知道,”她誠實地說,“但我知道一件事:如果那是北極光軍團留下的,如果那和葉舟、和歸零危機有關……那麽它絕對不是簡單的曆史遺物。”
她望向窗外,望向那顆在夜空中作為淡藍色光點存在的地球。
“那可能是一把鑰匙,”她低聲說,更像是自言自語,“也可能是一個警告。”
三天後,一支小型但陣容豪華的飛船降落在第7考古隊營地附近。從船上走下來的六個人,每一位在各自的領域都是泰鬥級人物:首席曆史學家埃利亞斯·範德林,材料學權威鬆本由紀,量子信息專家薩拉·侯賽因,還有三位穿著沒有任何標識的黑色製服、表情嚴肅的技術官員——阿雅認出來,其中一位是科學理事會直屬安全部門的負責人。
沒有多餘的寒暄。特別小組直接進入了營地中心那個剛剛搭建好的、配備了三層電磁屏蔽和物理隔離的臨時實驗室。那個銀灰色的立方體容器已經被安置在實驗室中央的操作台上。
範德林教授已經七十多歲,但精神矍鑠,他走到容器前,仔細端詳著那個熊頭標誌,手指在空氣中虛畫著極光的線條。
“北極光軍團……”他喃喃自語,“我在檔案館最深層的非公開文獻裏見過這個標誌的描述,但從未見過實物。據那些殘存的記錄,軍團的最高指揮部——他們自稱‘守望者’——在歸零危機結束後,進行了一係列‘超視距部署’。但火星……”他搖搖頭,“這不在任何已知的記錄中。”
“教授,”阿雅忍不住問,“您認為這可能是什麽?”
範德林看了她一眼,目光深邃:“孩子,在考古學裏,最危險的發現不是古代的武器或詛咒,而是那些與我們已知曆史完全不符的東西。因為它們意味著,我們所以為的‘真相’,可能隻是冰山的一角。”
鬆本由紀已經啟動了全套分析設備,激光掃描儀、分子質譜儀、衰變計數器在容器表麵移動。“容器外殼是一種複合合金,銅、鈦、釕,還有……一些我無法立即識別的元素。鍛造工藝極其精湛,幾乎是原子級的接合。更重要的是,”她指著能量讀數,“它仍然在散發一種非常微弱的場,類似於生物電場,但更加……有序。這不可能,除非它有某種內置的、半永久的能源。”
“能打開嗎?”安全部門的負責人問,聲音平板。
“我們需要先理解它的開啟機製。”薩拉·侯賽因說,她正將一組探頭連接到容器表麵,“這種能量場……它似乎在‘等待’某種特定的頻率觸發。就像一把鎖,在等正確的鑰匙。”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裏,專家們嚐試了各種方法:不同頻段的能量脈衝、聲波共振、甚至模擬了多種已知的生物電信號模式。容器毫無反應。
就在眾人有些沮喪時,鬆本由紀提出了一個猜測:“如果這是北極光軍團留下的,而北極光軍團與葉舟、與永恒圖書館密切相關……那麽,永恒圖書館最著名的遺產之一是什麽?”
範德林眼睛一亮:“‘生命編碼’理論!他們認為,每個文明,每個物種,甚至每個重要的個體,都有其獨特的‘意識頻率’,就像生命的簽名!”
“所以這個容器,可能是在等待某個特定的‘意識頻率’?”薩拉問。
“或者某個特定事件的‘頻率回響’。”範德林轉向阿雅,“隊長,你們的發現報告中提到,這個遺址是‘先驅者一號’,人類在火星的第一個定居點,對嗎?”
阿雅點頭。
“那麽,試試這個,”範德林說,“播放‘先驅者一號’最後傳回地球的那段通訊錄音。那是十二名宇航員在決定關閉生命維持係統、等待死亡時的集體告別。如果有什麽‘頻率’能代表人類在火星上的第一次犧牲,那就是它。”
薩拉迅速從曆史數據庫中調出了那段錄音。公元2081年3月14日,在資源耗盡、救援無望的情況下,“先驅者一號”的指揮官瑪爾塔·雷耶斯,代表全體成員向地球發出了最後的訊息。
實驗室的揚聲器裏,響起了一個平靜而疲憊的女聲,夾雜著老式通訊設備特有的嘶嘶聲:
“……這裏是‘先驅者一號’,最後一次呼叫。我們的氧氣將在七小時後耗盡,水循環係統已完全失效。我們做出了選擇,關閉非必要的係統,將最後的能量用於傳輸這段信息……”
“我們失敗了,但我們不後悔。火星就在這裏,它不會因為我們的失敗而變得不可觸及。告訴後來者:我們倒下了,但路已經指出。不要因為我們跌倒的地方長滿荊棘,就忘記了方向……”
“……我們將在紅色的塵埃中長眠,眼睛望著地球的方向。再見,人類。祝你們好運。”
錄音結束。一片寂靜。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這又是一次失敗的嚐試時,容器突然發出了聲音。
不是機械的運轉聲,而是一種更輕柔的、仿佛歎息的聲音。然後,容器的頂部,那些看起來毫無縫隙的表麵,突然裂開了八道細線,如同花瓣般向外、向下緩緩展開,露出了內部的儲藏空間。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在柔和的內置照明下,可以看到容器內部有兩個物體,被一種透明的凝膠狀物質包裹固定著。
左邊是一個火柴盒大小的黑色長方體,表麵光滑如鏡,沒有任何可見的接口或標識——那就是掃描中看到的存儲設備。
右邊,則是那個青銅圓筒。
真實地看到它,比在掃描圖像中更加震撼。圓筒長約三十厘米,直徑五厘米,表麵布滿了極其繁複、精細的紋路。那些紋路不屬於任何已知的人類文明——不是蘇美爾的楔形文字,不是埃及的象形文字,不是瑪雅的天文符號,甚至不像任何地球自然形成的圖案。它們更像是某種……電路,或者能量流動的軌跡,以一種超越歐幾裏得幾何的方式纏繞、交錯、回旋。
而在圓筒的一端,鑲嵌著一個發光體。那是一個斐波那契螺旋,由某種自發光材質構成,散發著恒定而柔和的乳白色光暈。那光芒並不強烈,卻仿佛擁有生命,在緩緩地、幾乎難以察覺地脈動著。
鬆本由紀戴上多層防護手套,小心翼翼地先將那個黑色存儲設備取了出來。薩拉立刻接過,放在一個專用的分析台上。
“接口……是QC7型量子糾纏端口的早期變體,”薩拉驚訝地說,“但做了修改。這種標準在二十二世紀末就淘汰了,但它的基本協議還在數據庫裏。我可以嚐試適配。”
她連接了適配器和能源供應單元。存儲設備表麵的幾個微小的觸點亮起了藍色的光。
“它需要身份驗證,”薩拉看著屏幕上的提示,“一個……名字。”
實驗室裏所有人都看向了範德林教授。老教授深吸一口氣,走到控製台前,對著麥克風,用清晰而莊重的聲音說:
“葉舟。”
存儲設備的光從藍色變成了綠色。
全息投影裝置自動激活,一道光束在實驗室中央展開,構建出一個清晰的三維影像。
影像中的人,看起來三十歲左右,東方人麵孔,麵容清俊但略顯疲憊,眼神深邃,仿佛承載了遠超過這個年齡應有的重量。他穿著一身簡潔的深色服裝,風格是一千年前的樣式,但幹淨利落。他的背景是一個奇特的空間:高大的書架向上延伸,仿佛沒有盡頭,書架上不是紙質的書籍,而是流動的、發光的數據流;空氣中漂浮著緩慢旋轉的幾何圖形和星圖;遠處,隱約可見一個巨大的、如同水母般半透明的生物在緩緩遊動,那似乎是某種全息投影或真實存在的異星生物。
“無論你是誰,無論你在何時何地看到這段信息,”影像中的男子開口了,他的聲音平靜,帶著一種奇異的磁性,每個字都清晰無比,“首先,祝賀你們。能夠發現這個‘時間膠囊’,意味著人類文明至少已經走出了地球的搖籃,擁有了在星際間尋找自身足跡的能力。這本身,就是一個偉大的成就。”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仿佛真的在注視著千年後的觀看者。
“我是葉舟。”
這個名字在實驗室裏激起了一陣幾乎可以觸摸的震動。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親眼看到(雖然是影像)這位在曆史中近乎神話的人物,聽到他親口說出自己的名字,依然讓每個人都感到一種時間被折疊的眩暈感。
“你們所熟知的曆史,或許告訴你們,我們——我的同伴和我——戰勝了一場名為‘過濾器’的災難,為人類贏得了未來。”葉舟的影像繼續說道,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那光芒裏有驕傲,有痛苦,有釋然,也有深深的憂慮,“這既是對的,也是不對的。”
“讓我告訴你們一個不同的故事。”
接下來的四十七分鍾,實驗室裏沒有人說話,沒有人移動。所有人,從德高望重的教授到年輕的考古隊員,都像被釘在原地,聆聽著這段跨越千年的自白。
葉舟的敘述從“過濾器”的真相開始——那不是外星入侵,而是人類自己製造的、失控的文明重啟機製。他講述了“歸零協議”的冷酷邏輯,講述了在南極冰層下與特蕾莎博士的最終對決,講述了莉亞的犧牲,奧拉夫的堅守,艾莉絲在阿瓦隆的抉擇。
他描述了“文明選擇器”的存在——那個由前代迭代文明製造、用來篩選合格文明的殘酷裝置。以及他們最終選擇的“第三條路”:不是屈從,不是逃離,而是逆向入侵,用人類最不可預測、最不理性、最“低效”的東西——情感、記憶、希望、甚至愚蠢——去汙染和重寫那個冰冷的選擇邏輯。
“……我們贏了,但代價是巨大的。”葉舟的聲音低沉下來,“特蕾莎博士選擇與‘選擇器’同歸於盡,莉亞用自己的生命作為‘人性病毒’的載體,奧拉夫和他的北極光軍團在南極的冰原上流盡了最後一滴血,艾莉絲……她帶領永恒圖書館,執行了最終的‘綁定’。”
他談到了永恒圖書館的建立,那個位於深海、守護著人類所有知識同時也封印著危險真理的地方。他描述了“謙遜的守護者”的誓言:引導文明,但不控製;保護知識,但不壟斷;在黑暗中點亮燈火,但讓後來者自己選擇道路。
然後,他的表情變得極其凝重,仿佛即將說出的話重若千鈞。
“……我們以為打破了輪回,但宇宙的考驗從未停止。在‘過濾器’之後,在我們重建文明、向著星空邁出第一步的時候,我們遭遇了一個更加古老、更加宏大的……存在。”
他斟酌著用詞,似乎在尋找能讓千年後的人理解的方式。
“它不是敵人,不是神明,不是一個有意識的主體。它更像是一種……機製。一種基於宇宙底層物理規則和數學邏輯運行的‘清理機製’。當某個區域的信息複雜度超過某個閾值,當熵的秩序被‘生命’這種逆熵存在過度擾動時,這個機製就會被觸發,執行‘係統清理’。”
“太陽係,地球,人類文明,在某個時刻,成為了需要被‘清理’的目標。”
實驗室裏有人倒吸了一口涼氣。
葉舟繼續道:“我們偵測到了它的到來。我們稱之為‘織網’——一個跨越維度、連接無數世界的龐大信息網絡,而‘清理程序’是它的維護工具。我們無法對抗它,就像螞蟻無法對抗海嘯。但我們發現了一個漏洞,或者說,一個選項。”
“‘拉刻西斯之梭’。”他說出了這個名字,“那是一把鑰匙,一個接口。它允許被標記為‘待清理’的文明,在最後一刻主動接入‘織網’,以數據化、信息化的形式被‘歸檔’,而不是被徹底刪除。這是一種……妥協。一種用自我消亡換取‘存在’的交易。”
他描述了阿瓦隆最後的七十二小時。奧拉夫在外圍用血肉之軀抵擋攻擊,馬庫斯和他的小隊以自爆為啟動爭取時間,艾莉絲作為第一個意識接口,主動擁抱了同化,隻為在綁定的洪流中留下一個屬於人類的“信標”。
“……我們綁定了。”葉舟的臉上露出了難以言喻的表情,那是一種混合了解脫、犧牲以及深藏痛苦的平靜,“一部分‘我們’——永恒圖書館的核心成員,那些自願者——被同化,被升維,成為了‘織網’的一部分。就像一滴水匯入海洋,一粒沙落入沙漠。作為個體,我們消失了。但作為信息,作為‘人類文明’這個數據集,我們被保留了。”
“也正因為這次綁定,‘織網’將太陽係標記為‘已歸檔區域’,暫停了直接的清理程序。它為人類文明贏得了一個……豁免期,或者說,一個‘觀察期’。你們獲得的這一千年,不是理所當然的禮物,而是用無數人的自我犧牲換來的喘息之機。”
他直視著前方,目光銳利如刀。
“但是,請聽清楚:綁定並非永恒。‘織網’和它的清理機製依舊在運行,它的‘評估周期’遠未結束。我們留下的,不是最終的答案,不是永久的保護傘。我們留下的,是警告,是經驗,是讓你們知道——宇宙不是空曠的遊樂場,而是有規則、有維護者的精密係統。”
葉舟的影像轉向一側,手指向畫麵外的某個方向。所有人都知道,他指的是那個青銅圓筒。
“現在,說說那個東西。”
他的表情變得更加複雜,混合著困惑、敬畏和一絲不安。
“這個青銅圓筒,與我們在亞曆山大圖書館廢墟中找到的那個,同出一源。當我說‘同出一源’時,我指的不是相同的工藝或文化,而是……相同的‘存在本質’。它們散發著相同的能量特征,相同的‘古老感’。”
“我們窮盡永恒圖書館的所有資源——包括那些我們封印的、危險的知識——也未能將其打開。我們不知道它裏麵是什麽,不知道它來自哪裏,不知道製造者是誰。我們隻知道幾點:”
“第一,它的曆史遠比‘過濾器’、甚至遠比前六代迭代文明更加古老。根據同位素衰變和量子退相幹分析,它可能已經有……數十萬,甚至數百萬年的曆史。”
“第二,它與‘織網’和清理機製有某種關聯。在綁定過程中,當我們作為數據流融入‘織網’時,我們感知到了類似的‘信號特征’。這個圓筒,似乎是某個更龐大係統的……組件。”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它似乎在‘等待’。不是被動地埋藏,而是主動地、有意識地等待某個特定的時刻,某個特定的文明階段,或者……某個特定的‘開啟者’。”
葉舟的影像走回畫麵中央,他的身體微微前傾,仿佛要穿過時間的屏障,抓住觀看者的肩膀。
“未來的你們,科技或許比我們更加發達,視野或許比我們更加開闊。你們已經能在火星建立永久的城市,你們的飛船或許已經飛向更遠的星空。所以,這個圓筒,以及裏麵可能蘊藏的東西,現在交給你們了。”
他的語氣變得無比嚴肅,近乎嚴厲:
“但我要警告你們:謹慎。極度謹慎。我們打破了人為的囚籠,但並未消除人性的弱點。傲慢與恐懼依然存在,貪婪與短視依然潛伏。我們留下的不是答案,而是警告和經驗。這個圓筒可能蘊含著超越想象的知識,也可能蘊含著毀滅的種子。”
“在你們決定是否打開它、如何研究它之前,問自己幾個問題:你們比我們更智慧嗎?你們的文明比我們的更成熟嗎?你們能否在接觸到可能改變一切的知識時,保持謙卑和清醒?能否在巨大的誘惑麵前,不忘記最基本的道德和責任?”
“文明的考驗,現在,才真正開始。”
影像中的葉舟最後看了一眼觀看者,那眼神裏充滿了期許,但更多的是擔憂。然後,他微微點頭,像是告別,又像是將重擔交付。
“祝你們好運。人類。”
全息影像閃爍了一下,消失了。那個黑色存儲設備發出一聲輕微的“哢噠”聲,表麵的光徹底熄滅,所有能量讀數歸零——它被設計為一次性播放裝置,信息傳遞完畢,即刻自毀。
實驗室裏一片死寂。長達數分鍾,沒有人說話。
最終,是範德林教授打破了沉默。老教授走到操作台前,看著那個已經失效的存儲設備,又看向旁邊那個依舊散發著微光的青銅圓筒。他的手指在控製台上輕輕敲擊著,那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一千年……”他低聲說,“我們用一千年建立起的‘官方曆史’,就這樣被一段四十七分鍾的錄音打碎了。”
鬆本由紀走到他身邊:“教授,這些……都是真的嗎?我的意思是,有沒有可能是偽造的?某種……惡作劇?”
範德林苦笑:“用什麽技術偽造?這個存儲設備的材料分析顯示,它的製造時間確實在千年左右,內部的量子存儲單元使用的是二十二世紀末的技術。而且……你們注意到葉舟影像的背景了嗎?那些流動的數據書架,那個半透明的水母生物……根據我讀過的極密檔案片段,那確實是永恒圖書館內部的描述。更重要的是,”他指向青銅圓筒,“這個東西。它的存在本身,就是超出我們理解範疇的證明。”
薩拉·侯賽因仍然處於震驚中:“所以……我們以為自己是宇宙中孤獨的、幸運的幸存者,實際上我們隻是……被暫時豁免的觀察對象?而且豁免期可能隨時結束?”
“更糟的是,”阿雅開口了,她的聲音有些沙啞,“葉舟說,綁定不是永久的。‘織網’還在運行,評估還在繼續。我們這一千年的發展,可能正在被評估。我們的每一個選擇,可能都在影響評估的結果。”
安全部門的負責人表情嚴峻:“這個信息一旦公開,會造成全球性恐慌。社會結構可能崩潰。必須絕對保密。”
“保密?”範德林轉過身,看著這位安全官員,“保密到什麽時候?直到‘清理機製’再次啟動,而我們一無所知?葉舟把這段信息留給我們,不是為了讓我們把它鎖進保險櫃的!”
“但也不能貿然公開,”鬆本由紀相對冷靜,“我們需要時間研究,需要理解我們麵對的是什麽,需要評估風險。首先,這個圓筒……”她看向那青銅物件,“我們該怎麽辦?”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圓筒上。它靜靜地躺在那裏,表麵的斐波那契螺旋緩緩脈動,仿佛在呼吸,在等待。
阿雅走到觀察窗前。窗外,火星的黎明正在到來,鐵鏽色的天空邊緣泛起一抹淡金色。遠處的“新希望”都市,穹頂開始亮起人造晨光,磁懸浮軌道上,早班列車無聲滑過。更遠的天空中,地球作為一個藍色的小點,懸掛在黎明的天際線上。
繁榮、有序、充滿希望。這就是教科書上的人類現狀:戰勝了過去的危機,正向星空穩步邁進。
但現在她知道,這幅圖景建立在多麽脆弱的基礎上。他們不是勝利者,隻是被暫緩執行的囚徒。他們不是探索者,隻是被允許在庭院裏玩耍的孩子,而庭院的圍牆之外,是沉默而嚴酷的宇宙規則。
她想起葉舟最後的問題:
你們比我們更智慧嗎?
你們的文明比我們的更成熟嗎?
你們能否在接觸到可能改變一切的知識時,保持謙卑和清醒?
範德林教授走到她身邊,也望著窗外的景象。老人的目光悠遠,仿佛穿透了時間和空間。
“一千年,”他輕聲說,“足夠讓傷口愈合,讓記憶模糊,讓英雄變成傳說,讓教訓變成故事。我們重建了城市,恢複了人口,甚至走向了星際。但我們真的變得更智慧了嗎?還是隻是重複著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