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章 殘香逝影 陌路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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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殘香逝影,陌路循光
    我的名字叫張家保,生於1982年。如果人生是一幅畫,那我的這幅,大概早在許多年前就被潑滿了渾濁的墨汁,隻剩下模糊的輪廓和令人窒息的壓抑。
    妻子的冷漠,像南方的回南天,濕漉漉地黏在身上,不激烈,卻無孔不入,能慢慢漚爛人的筋骨。那不是爭吵後的冰霜,而是一種徹底的、從瞳孔最深處透出的無視。在她眼中,我大概和家裏那件擺了十年、礙眼又懶得扔的舊家具沒什麽區別。親戚朋友的目光則更直接,要麽是裹著憐憫糖衣的疏遠,要麽是毫不掩飾的輕視,家族聚會時,我永遠是那個坐在最邊緣、無人搭話的透明人。工作上也不例外,同事們自成一體,他們的午餐八卦、下班小聚,永遠不會包含我,我像一個誤入他人領地的孤魂,被無聲地排斥在所有的熱鬧之外。
    這種全方位的、冰冷的孤立,像鈍刀割肉,一點點消磨著我對自己最後的那點確信。我開始懷疑,是否我本質上就是如此不堪,才招致了這全方位的厭棄?但記憶的深處,卻分明不是這樣的。
    我從小就不是笨孩子。甚至可以說,我的聰明帶著點邪性。上學那會兒,我幾乎從不埋頭苦讀,課本對我來說像是消遣讀物,隻在考試前隨便翻翻,成績總能穩穩停在中上遊。知識於我,仿佛不是學來的,而是它們自己長了腳,悄無聲息地就溜進了我的腦子裏。
    但我更親近的,不是書本,是天地間的活物。山野間的走獸飛鳥見了我,少有驚惶,反而會好奇地靠近;我隨手插下的柳枝,漫不經心撒下的花種,總是能違背常理地瘋長,綠意盎然,生機勃勃。父親是村裏的能人,吹拉彈唱樣樣精通,也教我些強身健體的農家把式。他常板著臉告誡我:“家保,人可以沒大出息,但脊梁骨不能彎,要做一個正直的人。”母親則更溫柔,她總摸著我的頭說:“娃,心裏要存善念,對花鳥魚蟲都要有慈悲心,做一個善良的人。”
    我繼承了父親那點藝術細胞,笛子能吹出山澗清泉的靈動,二胡能拉出歲月滄桑的悲涼,就連最喧鬧的嗩呐,我也能吹出百鳥朝鳳的歡騰和紅塵白事的蒼茫。如果不是那場突如其來的禍事,我本可以順順當當考上大學,走向另一種或許平坦光明的人生。
    高考前一個月,因為一場無法退讓的衝突,我失手將教導主任那個仗勢欺人的兒子打掉了兩顆門牙。後果是毀滅性的——開除學籍,所有觸手可及的前途,在瞬間戛然而止,灰飛煙滅。
    失學在家,我迷茫過,卻未曾真正沉淪。我學過炒菜,鍋勺翻飛間自有韻律節奏;學過理發,剪刀起落能修飾世間容顏;我更沉迷於中醫,一頭紮進《黃帝內經》、《外經》的玄妙世界裏,偶爾也為鄉鄰看看頭疼腦熱;我還養過各種生靈,貓狗通人性,蛇有冷峻之美,鸚鵡學舌逗趣,錦鯉和金魚在池中遊動,尾巴搖曳間仿佛攪動著無形的風水。靠著這些零零碎碎、難登大雅之堂的本事,我竟也活得自在逍遙,甚至比許多按部就班的人更添幾分超然。
    更重要的是,我觸碰到了另一個世界。家傳的那本泛黃的《易經》被我翻得起了毛邊,風水相術的研究讓我能模糊感知到天地氣場的流轉與阻塞。一次極其偶然的機緣,我得到了兩本殘卷——《太乙金華宗旨》和《洗髓經》。修煉其中的法門後,我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著變化,精力充沛遠異常人,肌膚之下隱隱透著一股清淨自然的淡香,眼神日益澄澈,氣質也越發脫俗,帶上了幾分不惹塵埃的出塵之意。
    我曾以為,即便失了學途,我也能在這條另類的道路上走出一番別樣的天地,混個自在逍遙,甚至窺得幾分大道真容。
    直到那個人的出現。
    那是一個天色晦暗的傍晚,一個一身黑衣的陌生人,毫無征兆地出現在我家門口。他的穿著普通,麵容普通,唯獨那雙眼睛,深不見底,像是兩口凍徹骨髓的寒潭,沒有任何人類該有的情感溫度。他看到我,嘴角極其緩慢地勾起一抹扭曲的、邪異到令人心悸的笑容。
    然後,他用一種拗口、扭曲,音節古怪完全不屬於我所知任何語種的語言,唸出了一個詞。
    緊接著,他抬起手,隔空向我一點!同時,右腳重重跺了一下地麵。
    那一瞬間,我整個人像是被無形的攻城錘狠狠砸中!大腦一片空白,五感盡失。身體內部,仿佛有什麽支撐我精氣神的核心樞紐轟然碎裂,又像是被一股蠻橫的力量強行抽離了出去。外表看起來似乎毫無損傷,但內在,我感覺自己像一個被瞬間戳破的氣囊,某種維係我智慧、靈性乃至生命本源的東西,正在瘋狂地傾瀉、流失!
    當天晚上,我就徹底垮了。渾身忽冷忽熱,高燒燒得我意識模糊,陷入深度昏迷,胡言亂語。家裏人急瘋了,連夜把我送進市裏最好的醫院。各種最先進的儀器檢查做遍,結果卻顯示一切生理指標大致正常,查不出任何病因。醫生束手無策,隻能勉強用藥物維持著我的生命體征。一個月後,醫院下了最終判決——病危通知,讓父母準備後事,醫生搖著頭歎息:“從未見過如此奇怪的病症,身體機能似乎在飛速衰竭,但又找不到衰竭點,奇跡……恐怕是不會發生了。”
    父母悲痛欲絕,哭幹了眼淚,最終隻能含著無盡的絕望,將隻剩一口氣的我接回家,等待那最後時刻的來臨。
    就在擔架抬我進家門的那一刻,家裏養了多年的虎斑犬突然發出一聲極度恐懼的哀鳴,嚇得癱軟在地,黃濁的尿液洇濕了地麵;那隻總愛蹭我腳邊、慵懶傲慢的黑貓,全身毛發根根倒豎,弓著背,發出淒厲得不像貓叫的尖嚎,猛地竄上房梁,縮在最遠的角落,瑟瑟發抖,琥珀色的瞳孔裏充滿了極致的恐懼。
    它們看到了……看到了纏繞在我身上,或者說,正不斷從我體內散逸出來的,某種可怕的東西。
    我躺在床上,意識在無盡的黑暗和短暫的清醒間沉浮。我知道,是那個黑衣人害了我。心中有無窮的不甘和焚天的憤怒,但虛弱的身體連表達情緒的力氣都沒有,隻剩下深深的、冰冷的無奈。我清晰地感覺到生命正在飛速流逝,終點就在眼前,觸手可及。
    死亡的陰影濃鬱得化不開。但在最後的時刻,當所有的掙紮、憤怒、不甘都耗盡後,我反而奇異地平靜下來。萬念俱灰,心似空鏡。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身上所有的衣物褪去,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來得清白,去也清白,不帶走這塵世一絲一縷。
    就在這摒棄所有外物、心似空鏡的刹那,在我生命燭火即將徹底熄滅的瞬間,我腦部深處,眉心之後的泥丸宮位置,突然產生了一絲微弱卻無比清涼的細流!
    這絲清涼,如同幹涸沙漠裂開深處湧出的第一滴甘泉,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生機,順著某種玄妙的路徑開始自行流轉。它走過脊柱(督脈),繞過舌尖,沉入丹田,再下行過會陰,沿腹部上升(任脈),完成一個小循環(小周天)。繼而,這股細流竟又擴散開來,流向四肢百骸,觸及更細微的脈絡(大周天)。
    在這個過程中,我的感知變得極其奇異。身體仿佛失去了重量,一會兒像是飄上了雲端,俯瞰著病榻上那具幹癟枯槁的皮囊;一會兒又像是沉入了萬米深海,被無邊無際的溫暖和寧靜包裹。所有的痛苦都在飛速遠去,隻有那絲清涼的氣流在不知疲倦地運行,微弱卻頑強地維係著那一點即將熄滅的生命之火。
    最終,在這玄妙的狀態中,我沉沉睡去,仿佛回歸母體般安詳。
    恍惚間,我做了一個夢。那隻黑貓,輕盈地推開了我的房門。它像人一樣直立起來,走到我的床邊,它的頭剛好與枕上的我齊平。它定定地看著我,琥珀色的貓眼裏充滿了複雜難言的情感,有深切的悲傷,有決絕的勇氣,還有一種超越了物種的、難以言喻的靈性。
    它凝視著我,張開嘴,對我說了一句話。
    夢,到此戛然而止。
    我猛地睜開眼睛,從那個奇異的狀態中蘇醒過來。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竟然感覺……好多了?雖然依舊虛弱得厲害,但那種生命瘋狂流逝的可怕感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重的、卻真實的“存在感”。
    我下意識地動了一下腳,碰到了蜷縮在我鞋子上的一團毛茸茸的東西——是那隻黑貓。我輕輕用腳把它撥開,它毫無反應。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我,我掙紮著伸出手,觸摸到它的身體——冰冷、僵硬,沒有一絲生機。
    它死了。
    那個夢猛地撞進腦海,我拚命回想黑貓到底對我說了什麽。那似乎是三個字,或者不超過四個字,簡短至極,卻感覺無比重要。可無論我怎麽努力,那段記憶就像被最徹底的黑暗吞噬了一樣,隻剩下一片絕對的空白和一種無法形容的、深入骨髓的悵惘與失落。
    貓死了,我的身體卻奇跡般地迅速好轉。三四天後,我已經能勉強下床行走。
    但這場劫難在我身上留下了永久的、不可磨滅的恐怖印記。我瘦了整整三十多斤,形銷骨立,原本勻稱強健的身形變得幹癟佝僂;更詭異的是,我的身高似乎縮水了三厘米!容貌完全脫了相,舊日熟人見到我,都要愣神半天,才敢遲疑地相認。身上那股因修煉而生的、令人心曠神怡的清淨體香消失無蹤。眉毛脫落了大半,尤其是眉尾部分,變得稀疏殘缺,這在相學上是福緣破損、根基動搖的大凶之兆。
    最可怕的是內在的變化。我的腦袋像是被灌滿了沉重的鉛塊,變得昏沉遲鈍,思考問題時,再也沒有了過去那種電光火石般的清明和舉一反三的穎悟,思維像是生鏽的齒輪,每一次轉動都異常艱難,發出刺耳的摩擦聲。記憶力也大幅衰退,常常話到嘴邊忘記要說什麽,丟三落四成了家常便飯。
    而且,我似乎變成了一塊專門吸引“惡意”的磁石。出門在外,隻要野狗數量超過三條,它們就會莫名地聚攏過來,對著我齜牙低吼,眼神凶惡瘋狂,仿佛我是什麽不該存於世上的不祥之物,欲除之而後快。父親無奈,心中也恐懼,隻好偷偷請了鄉裏跳大神的神婆來做了幾場古怪的法事。說也奇怪,那之後,野狗圍我的情況就慢慢減少了,但它們看我的眼神,依舊帶著一種原始的警惕和厭惡。
    兩個月後,身體勉強恢複到能自理的程度,但內在的“傷”依舊沉重得讓人窒息。我收拾了簡單的行囊,帶著滿身的創傷和謎團,南下深圳打工,試圖在這座陌生的、繁華的巨獸城市裏,找到一個角落重新開始。
    然而,精氣神的巨大虧欠是掩蓋不住的。在新的工作環境裏,我顯得格格不入,反應遲鈍,容易出錯,很快又成了被欺負和孤立的最佳對象。我骨子裏並非逆來順受之人,也會反抗,但狀態低迷、身體虛弱的我,在衝突中基本占不到任何便宜,反而更坐實了“窩囊”、“廢柴”的印象。
    日子就像老舊流水線上產出的劣質產品,單調而粗糙地重複著。也如同早年一個遊方算命先生信口開河的斷語:26歲結婚,同年得子;又過三年,女兒出生。生活談不上任何幸福,隻是活著。錢總是不夠用,但七拚八湊,拆東牆補西牆,也能勉強維持著不至於餓死。
    後來,網絡信息爆炸的時代洶湧而來。我從各種真真假假、光怪陸離的網絡信息洪流裏,看到了“月球矩陣”、“靈氣複蘇”、“覺醒者”這類匪夷所思的詞匯。它們像一把把生鏽的鑰匙,猛地撬動了我塵封已久的、不願觸碰的記憶!
    我想起了那個黑衣陌生人,想起了他邪異冰冷的笑容和那聲毀滅一切的咒語。我想起我失去的,絕不僅僅是健康,很可能是某種……道基?或是被奪走了某種維係智慧與靈性的本源天賦?
    我這輩子,難道就這樣了?在妻子的冷眼、親朋的輕視、社會的底層,像一隻螻蟻般,悄無聲息地了此殘生?
    不!我不同意!
    那股深埋於心底、被壓抑了太久的不甘與憤怒,如同休眠的火山,猛然爆發了!我要變強!我要拿回失去的一切!我要逆天改命!
    沉寂了多年的修行,被我以絕大的毅力重新拾起。雖然進展緩慢得令人絕望,每一次引導氣感都如同在淤泥裏艱難跋涉,但我能感覺到,那絲救命的清涼氣感,還在!並且正在極其緩慢地、一絲絲地壯大著。
    我也開始更加留意這個看似正常的世界。有時在繁華的街頭,我會與一些“特別”的人擦肩而過。他們看似普通,但眼神掃過路人時,會流露出一種非人的、冰冷的審視,他們的眼睛偶爾會閃過一種純粹的、深淵般的黑色,臉上似乎總是籠罩著一層模糊的、流動的“氣”,讓人難以看清他們的真實麵目。我知道,他們和那個黑衣人,或許是同類。這個世界,遠比普通大眾看到的要複雜、詭異、危險。
    最近網上傳聞四起,各地一些頗具靈性、流傳著傳說的名山奇石,接連被不明原因的爆破毀壞,官方解釋總是語焉不詳。不久前,更有一段極其模糊的視頻在小範圍流傳:雷雨交加之夜,荒僻山巔,竟有人影孑然獨立,承受著狂暴的雷電轟擊!還有一個年輕小哥,曾短暫地在直播平台表演過引動掌心雷和呼喚微風的“戲法”,我卻在他每次看似滑稽的表演中,隱約感受到了一絲不穩定的、卻真實不虛的能量波動。我持續關注著他,但很快,他突然毫無征兆地停播,所有賬號一夜之間全部消失,仿佛人間蒸發,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我知道,他很可能遇到了和我一樣的事,甚至更糟……被那些隱藏在幕後的、非人的“東西”注意到了。
    深刻的恐懼再次扼住了我。我必須藏起來,必須更加小心。安心修煉,慢慢苟著,積蓄力量,直到擁有自保之力。
    我的妻子,是一位真正的職場精英。她靠自學拿下含金量極高的本科學曆,在一家大型跨國公司裏一路拚殺到部門經理的位置,年薪豐厚,僅年終分紅就有逾百萬。成功的她,與愈發落魄、沉溺於“迷信”的我,差距已然是天淵之別。她看我的眼神,也越來越不耐和厭棄,甚至帶著一絲屈辱感。她總是說工作忙,每天深夜晚歸,回家便徑直洗漱入睡,我們早已分房而居,交流近乎為零,比合租的陌生人更冷淡。
    在所有人眼中,我就是一個不求上進、爛泥扶不上牆、終日神神叨叨的失敗者。最終,為了更方便修煉,也為了徹底避開那令人窒息的無形壓力,我辭去了原本就不甚如意的工作,在一個位置偏僻、環境老舊、幾乎被時代遺忘的工業園裏,找到了一份保安的工作,包吃包住,月薪三千五。
    後來,我索性很少回家了,就在工業園裏,租了一個月租五百八的小單間,徹底搬了出來。房間狹小破舊,但對我來說,卻是一方難得的、不受打擾的天地。
    三個月後,一封冰冷的、打印工整的律師函,送到了我工業園的門衛室。妻子正式提出離婚。協議條款清晰而殘酷:已成年的兒子和年幼的女兒撫養權歸她,我……淨身出戶。沒有討論,沒有餘地。
    捏著那封信,站在工業園荒涼冷清、堆滿廢棄零件的角落,我看著遠處城市模糊而璀璨的天際線,心中沒有感到太大的悲傷,反而有一種扭曲的、如釋重負般的……解脫。
    也好。塵緣已斷,紅塵掛礙已斬。
    現在,終於可以真正安心修煉了。
    前路漫漫,凶險未卜,強敵環伺,自身卻隻剩殘軀一副。但我張家保,已決意踏出這逆行改命的第一步。
    路,就在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