鏽骨鳴冤 編號 九五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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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是唯一的庇護所。
燕塵拉著小石頭,在如同迷宮般的隧道中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
身後追兵的叫喊聲和腳步聲像跗骨之蛆,緊咬不放,但被複雜的岔路和厚重的岩壁逐漸隔絕。
“這邊!”燕塵啞聲低語,憑借一種新生的、模糊的方向感,將小石頭拽進一條側壁的狹窄裂縫。
裂縫深處堆滿了廢棄的機械零件和礦渣,散發出濃重的機油和鐵鏽味。
兩人擠在雜物堆後,緊緊靠在一起,屏住呼吸。
腳步聲由遠及近,在裂縫外停頓了片刻。
“…分頭找!他們跑不遠!”一個粗狂的聲音命令道。雜亂的腳步聲逐漸分散,向著不同的通道而去。
直到沒有一點聲響,燕塵才允許自己呼出那口憋了許久的氣。身體隨之放鬆,劇烈的疼痛立刻如潮水般湧來,讓他幾乎軟倒在地。
背後的鞭傷、撞擊傷,以及最新添上的能量棒灼傷,如同烈火焚燒般地疼成一團。
但更強烈的痛苦來自內部——他的手臂,他的骨骼,甚至他的血液,都在發出尖銳的抗議。
“呃…”他忍不住發出一聲痛哼,蜷縮起來。
“九、九五二七?你…你的手!”小石頭驚恐的聲音在身邊響起,帶著哭腔。
燕塵低頭看去。
即使在絕對的黑暗中,他也能清晰地“看到”——他手臂上的鏽痕正散發著強烈的、不祥的暗紅色光芒,如同熔岩在皮膚下流動。
那些原本隻是斑塊的痕跡已經徹底凸起,形成了複雜而詭異的紋路,從指尖一路蔓延過了肘部,正向肩胛和胸膛侵蝕。
它們不僅僅是發光,還在蠕動。
皮囊之下是細微的、令人頭皮發麻的蠕動感,伴隨著骨骼深處傳來的輕微“哢”聲,仿佛他的身體正在被某種力量強行重塑。
懷中的長恨劍緊貼著他的胸膛,散發著穩定而灼人的熱流。這股熱流與他體內的劇痛瘋狂對衝,既是痛苦的來源,又奇異地是他沒有立刻昏厥或崩潰的唯一原因。
“沒…沒事…”燕塵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試圖安撫嚇壞的孩子,“過一會兒…就好…”
他閉上眼睛,努力對抗著這波劇烈的異變。
腦海中,那些來自萬劍碑林的記憶碎片不受控製地翻騰起來,與肉體的痛苦交織,幾乎要撕裂他的意識。
砰!電鞭抽在裸露的脊背上,皮開肉綻。
監工冰冷的嗬斥。“編號九五二七!動作快點!”
哐當!沉重的劍胚脫手砸在腳邊,劍煞刺骨的疼痛順著手臂竄升。
咕嚕…胃部長年累月的饑餓而痙攣,盯著手中那碗毫無味道的糊狀物,機械地吞咽。
哢嚓…遠處,一個年老奴工身體僵直地倒下,身上的鏽痕徹底覆蓋了他,如同真正的金屬雕像,被兩個麵無表情的雜役像清理垃圾一樣拖走…
這些是他自己的記憶,劍塚牧場日複一日的絕望日常。
編號九五二七的生活。
但緊接著,另一組截然不同的記憶碎片覆蓋了上來,更加鮮活,更加色彩斑斕,也更加…痛苦。
陽光穿透晨霧,灑在精致的庭院中。
一柄長劍在她——在蘇瑤——手中舞動,流光溢彩,心意相通。
父親溫和而期許的目光。
錦囊塞入手中的觸感,父親最後的推搡…
然後是黑暗、鐐銬、審訊室的強光、靈性被強行抽離的、無法形容的終極痛苦…最後,是那雙凝固著無盡恨意、望向他的眼睛…
“啊——!”燕塵猛地睜開眼,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破爛的衣衫。
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兩種極致的痛苦在他體內交鋒,幾乎要將他徹底撕裂。
“九五二七!”小石頭嚇得一把抓住他冰涼的手,“你怎麽了?別嚇我!”
孩子的手很小,很髒,指甲縫裏全是黑泥和鏽跡,但卻有著一絲微弱的、屬於活人的溫暖。
這絲溫暖像一道微光,短暫地錨定了燕塵幾乎要渙散的意識。
他反手緊緊握住那隻小手,仿佛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大口地喘息著,努力將蘇瑤的記憶洪流暫時壓下去。
目光聚焦在小石頭寫滿恐懼和擔憂的小臉上。少年手臂上那幾道新鮮的、淡紅色的鏽痕,在黑暗中依稀可見。
編號九五二七。
這個代號再次砸回他的腦海。
是的,他是九五二七,劍塚牧場的奴工。
他不是蘇瑤,那個已經逝去的貴族少女。但他承載了她的恨,她的記憶,和她那柄名為“長恨”的斷劍。
“我…沒事了。”燕塵的聲音依舊沙啞,但多了一絲竭力維持的平靜,“隻是…做了個噩夢。”
小石頭顯然不信,但不敢多問,隻是更緊地抓著他的手。
身體的劇痛和異樣感正在緩緩消退,或者說,他正在逐漸適應這種無時無刻不在的痛苦。
手臂上的紅光減弱了一些,變為一種低沉的、規律的脈動,如同某種沉睡巨獸的心跳。
寂靜重新籠罩了這方小小的藏身之處。
隻有遠處隱約傳來的、永不停歇的機械轟鳴,提醒著他們並未真正逃離那個地獄。
“我們…會死在這裏嗎?”小石頭把臉埋在膝蓋裏,聲音悶悶的,帶著絕望的哽咽。
燕塵沉默了。
他看著自己那隻仍在微微發光、布滿詭異鏽痕的手。
幾分鍾前,就是這隻手,爆發出難以想象的力量,擋住了監工的能量鞭,擊倒了守衛。
這不是編號九五二七應該有的力量。
這是…別的東西。是長恨劍帶來的?
是萬劍碑林下方那場“洗禮”的結果?
還是這身正在異化的鏽骨賦予他的?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就在剛才,為了保護身後這個唯一會為他擔心、會抓著他手的孩子,某種東西在他體內蘇醒了。
不僅僅是力量,還有一種比生存下去更強烈的意念。
“不會。”燕塵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堅定,“我們不會死在這裏。”
小石頭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他,眼中有一絲微弱的希冀。
“可是…我們能去哪裏?他們都在抓我們…”少年看向裂縫外無盡的黑暗,身體害怕地抖了一下。
是啊,能去哪裏?
劍塚牧場巨大無比,守衛森嚴,每一個出口都被牢牢把守。
他們就像掉進罐子裏的蟲子,無論怎麽掙紮,似乎都看不到出路。
絕望的現實如同冰冷的泥沼,再次試圖將他拖拽下去。
但就在這時,懷中的長恨劍又輕輕震動了一下,一股溫熱流淌開來。
與之同時浮現的,是蘇瑤記憶中的一個片段——不是痛苦,不是仇恨,而是一幅地圖。
是蘇瑤被帶入劍塚時,驚鴻一瞥記下的部分區域結構圖!其中一條標注著“廢棄維護通道”的路線,蜿蜒曲折,最終指向一個模糊的、標記著“舊通風井可能通往外部”的區域!
這個記憶碎片如此清晰,仿佛是他親身經曆過一樣!
燕塵的心髒猛地一跳。
一條可能的出路?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回憶那條路線的每一個細節,試圖與現在所處的隧道係統對應起來。
“跟我來。”他拉起小石頭,聲音因這個突如其來的希望而稍微有了些力氣。
“去哪裏?”
“找一個…也許能出去的地方。”燕塵沒有多說,小心翼翼地探出裂縫,確認外麵沒有危險後,帶著小石頭鑽了出來。
他依據腦海中那張短暫的地圖,選擇了一個方向。
隧道在這裏變得更加古老和破敗,顯然已經很久沒有人來維護過了。
空氣中彌漫著更濃的黴味和塵土氣。
小石頭緊緊跟在他身後,抓著他的衣角,大氣都不敢出。
燕塵一邊走,一邊敏銳地感受著身體的變化。他的視力似乎在黑暗中變得更好了,能看清更多細節。
聽力也更加敏銳,能捕捉到極遠處細微的聲響。
那隻異變的手臂雖然依舊疼痛且沉重,卻仿佛蘊藏著驚人的力量。
這身“鏽骨”,既是詛咒,似乎也帶來了…饋贈?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現了一個向下的陡坡,坡底似乎是一個較大的空間。坡道邊緣散落著一些破碎的工具和生鏽的零件。
“小心點。”燕塵叮囑了一句,率先向下探去。
就在他走到坡道中段時,腳下的一塊岩石突然鬆動!
咚一聲,他重心一失,整個人向下滑去,眼看就要重重摔落!
危急關頭,他那條異變的手臂猛地爆發出力量,五指如爪,狠狠插向旁邊的岩壁!
嗤!
穿透且刺耳的聲音響起。他的手指竟然如同戳入軟泥般,硬生生在堅硬的岩壁上犁出了五道深痕!碎石飛濺!
下滑之勢驟然止住。
燕塵懸在半空,心髒狂跳,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那隻深深嵌入岩石的手。
手指沒有感到疼痛,隻有一種麻木的、充滿力量的感覺。
手臂上的鏽痕發出短暫而明亮的光芒,隨即緩緩暗淡下去。
“九五二七!”小石頭在上麵驚慌地低呼。
“我沒事。”燕塵穩住呼吸,借助手臂的力量,輕鬆地將自己拉回坡道站穩。
他低頭看著那隻手,指縫裏還殘留著石粉。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湧上心頭。
恐懼依然存在,痛苦如影隨形。
但在這絕望的深淵裏,編號九五二七,第一次真切地握住了某種能夠反抗命運的東西——無論那是力量,是仇恨,還是一個渺茫的出路。
他回頭看了一眼驚魂未定的小石頭,然後目光堅定地投向坡道下方的黑暗。
“走吧。”他說,“路還在前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