鏽骨鳴冤 長恨遺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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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門之後,並沒有什麽預想中的通道或另一個洞穴。
    那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絕對的黑暗。
    並非缺乏光線,而更像是一種實質性的虛無,冰冷、沉寂,仿佛能吞噬一切聲音、光線和溫度。
    從小石頭被推入其中到燕塵自己踉蹌退入,不過短短一兩次心跳的時間,身後追兵的叫罵聲、能量武器的充能聲,甚至那扇巨門自身沉重的轟鳴聲,都仿佛被瞬間隔絕,消失得無影無蹤。
    隻有死一般的寂靜。
    以及刺骨的寒冷。
    “九…九五二七?”小石頭顫抖的聲音在咫尺之外響起,卻顯得異常遙遠和微弱,仿佛隔著厚厚的棉絮。
    孩子顯然嚇壞了,冰冷和未知帶來的恐懼甚至超過了身後的追兵。
    燕塵下意識地想將孩子拉近身邊,但他的動作在黑暗中變得遲緩而笨重。
    那股冰冷的虛無感正從四麵八方擠壓過來,試圖滲透進他的每一個毛孔,凍結他的血液,凝固他的思維。
    連懷中長恨劍那恒定的溫熱都似乎被壓製了,變得微弱如同風中殘燭。
    右臂的異化處傳來一種前所未有的刺痛,不是灼熱,而是仿佛被絕對零度凍裂般的劇痛。
    指環散發出的清涼氣息在這極寒中幾乎沒有任何作用。
    這扇門後不是生路,而是另一個絕境?
    就在燕塵的意識都開始因寒冷和窒息感而變得模糊時,他胸前的長恨劍,突然劇烈地震動了一下!
    並非之前的溫熱,而是一股滾燙的、幾乎要灼傷他皮膚的洪流,猛地從劍身中爆發出來,強硬地對抗著周圍的絕對寒冷!
    與此同時,那枚蘇明遠打造的指環也仿佛被激活,內部那顆“淨塵砂”發出微弱的、卻異常堅定的白色光暈,如同一個小小的護盾,將燕塵和小石頭勉強籠罩在其中,暫時隔開了那可怕的、侵蝕性的冰冷虛無。
    長恨劍的滾燙洪流並未停止,它順著燕塵的胸膛急速上湧,不再是緩解痛苦,而是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霸道的力量,直接衝入他的腦海!
    黑暗褪去。
    不,不是褪去,是被另一種景象強行覆蓋。
    燕塵猛地發現自己不再站在冰冷的黑暗中。
    陽光明媚刺眼,帶著花草清香的暖風拂過他的麵頰…不,是拂過蘇瑤的麵頰。
    他正透過蘇瑤的眼睛,看著這個世界。
    這是一間雅致秀氣的閨房。
    雕花窗外是繁花似錦的庭院,微風拂過,花瓣如雪般飄落。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和墨香。
    “小姐,您該更衣了,今日是您的生辰,賓客們都快到了。”一個穿著鵝黃色衣裙的小丫鬟捧著疊得整整齊齊的錦繡劍服,俏生生地站在旁邊。
    “知道了,絮兒。”他——蘇瑤——聽到自己清脆悅耳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少女特有的嬌憨和期待。
    她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長恨劍,站起身,張開雙臂,任由丫鬟為她換上那身精心準備的、繡著蘇家雲紋的華麗劍服。
    鏡中映出的少女明眸皓齒,顧盼生輝,眉宇間既有書香門第的溫婉,又有一股習劍者特有的英氣。
    她對鏡中的自己笑了笑,眼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和喜悅。
    強烈的、不屬於燕塵的幸福感如同溫熱的泉水,瞬間包裹了他。
    那是即將成為宴會焦點、被親友祝福的期待,是對自己劍術有所成、不負父親期望的自豪,是十六歲人生剛剛展開、無限美好的鮮活感。
    這感覺如此真實,如此溫暖,與他現實中正在經曆的冰冷、痛苦和絕望形成了天壤之別。
    他甚至有一瞬間的沉溺。
    但下一秒,畫麵轟然碎裂!
    尖叫聲!
    瓷器破碎聲!
    兵刃交擊的刺耳銳響!
    喜慶的音樂被驚恐的哭喊取代!
    濃重的血腥味粗暴地衝散了檀香與花香!
    他——蘇瑤——驚慌失措地衝出閨房,看到的是地獄般的景象。
    熟悉的庭院變成了戰場,賓客四散奔逃,蘇家護衛與一群身著灰衣、戴著金屬麵罩的劍士慘烈搏殺,不斷有人倒下,鮮血染紅了青石板和盛開的花朵。
    “瑤兒!快走!”父親蘇明遠的聲音如同驚雷般響起。
    他渾身浴血,長劍如龍,奮力殺到女兒身邊,將一個染血的錦囊塞入她手中,“從密道走!去劍塚找…”話未說完,一柄造型奇特的、帶著能量紋路的長劍如同毒蛇般從側麵刺來,精準而冷酷地穿透了蘇明遠的胸膛!
    持劍者是一個麵帶金屬麵罩的男子,眼神透過麵罩,冰冷得沒有任何人類情感,隻有機械般的精準和漠然。
    “父親!!!”蘇瑤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整個世界在她眼前崩塌。
    滔天的恨意、無盡的絕望、刻骨的悲痛如同最狂暴的海嘯,瞬間淹沒了剛才那點殘存的溫暖!
    燕塵感覺自己的心髒仿佛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捏碎!
    那種失去至親的劇痛,遠比任何肉體上的傷害更加摧心剖肝!
    畫麵再次切換,速度更快,更加破碎,如同狂風暴雨中的殘葉。
    黑暗的牢獄,冰冷的鐐銬。
    審訊室刺目的強光,重複的、冷漠的逼問。
    “蘇家劍訣…說出來…”
    “你父親…還隱瞞了什麽…”
    鞭打,電擊,各種針對靈性的折磨。
    她咬緊牙關,一言不發,眼中隻有燃燒的恨意。
    最終,被粗暴地拖向那個巨大的、散發著不祥能量的機械…靈性被強行抽離的痛苦,無法用任何言語形容萬一,仿佛靈魂被寸寸撕裂、碾碎。
    在意識徹底消散前的最後一刻,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所有的恨、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執念,注入隨身的長恨劍中。
    恨!恨!恨!
    恨械劍宗的強權與冷酷!
    恨世道的不公與涼薄!
    恨自己的無力與弱小!
    恨不能手刃仇敵!
    恨不能保全家族!
    此恨綿綿!
    無窮無盡的恨意如同最熾熱的岩漿,衝刷著燕塵的每一寸意識。
    這不再是記憶的碎片,而是情感的洪流,是蘇瑤留在世間的最後執念,是長恨劍真正的核心!
    燕塵感覺自己快要被這恨意吞噬、同化、徹底燃燒殆盡了!
    他自己的意識,編號九五二七的卑微存在,在這磅礴的恨意麵前,如同狂風巨浪中的一葉扁舟,隨時可能傾覆!
    現實中的冰冷和身體的劇痛幾乎被完全掩蓋,他的整個世界都被這來自過去的、少女的滔天恨意所填滿。
    就在他的自我意識即將徹底消散,化為這恨意一部分的瞬間——
    “九…五二七…冷…好冷…”
    一個微弱、顫抖、帶著哭腔的聲音,如同最纖細卻最堅韌的絲線,穿透了狂暴的情感海嘯,輕輕牽動了他即將渙散的意識。
    是小石頭!
    現實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倒灌而回!
    他猛地一個激靈,強行將自己從蘇瑤的記憶深淵中拔出了一絲!
    他還在那片冰冷的黑暗中!
    小石子就在他身邊,快要凍死了!
    而他們身後,那扇門可能隨時被追兵打開!
    不!我不能沉淪!
    一股源自他自身、屬於燕塵的意誌猛地爆發出來!
    那不是貴族少女的恨,而是奴工九五二七的不甘!
    是不願像豬狗一樣死去的掙紮!
    是想要保護身後這個弱小生命的本能!
    我的恨,或許渺小,但屬於我自己!
    我的痛苦,真實不虛!
    我的路,不能斷在這裏!
    仿佛感受到了他強烈的自我意誌,懷中的長恨劍震動得更加劇烈,那滾燙的情感洪流依然洶湧,卻不再試圖徹底吞噬他,而是開始以一種更加強硬的方式,與他的意識和身體融合!
    “呃啊啊啊——!”燕塵發出痛苦的嘶吼,感覺自己的腦袋仿佛要炸開!
    蘇瑤的記憶、情感、甚至部分劍技的肌肉記憶,暴風驟雨般,硬生生刺入他的腦海,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
    與此同時,他右臂的異化處傳來前所未有的劇變!那暗紅色的鏽痕如同被注入了一劑強心針,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亮度向著他的肩頸、胸膛瘋狂蔓延!
    骨骼的錯位聲、肌肉的重組聲,密集得如同雨點!
    長恨劍的恨意,似乎與他體內源自劍煞的毀滅性能量產生了某種可怕的共鳴,正在加速他的異化進程!
    痛苦達到了頂點!
    但在這極致的痛苦中,某種東西也正在破繭而出。
    他猛地抬起頭——在現實中,在絕對的黑暗裏——他的雙眼竟然迸發出如同長恨劍一般的、暗紅色的光芒!
    他看到的不再是純粹的黑暗,而是能量流動的軌跡!
    他能看到小石頭身邊那圈由指環維持的、微弱的守護光暈正在被寒冷急速侵蝕,能感覺到身後那扇巨門表麵,符文能量的微弱殘留,甚至能隱約感知到門另一側,追兵正在試圖重新打開門的能量波動!
    一種全新的、詭異的感知能力,伴隨著痛苦和異化,強行灌注給了他!
    “走!”燕塵的聲音變得嘶啞而低沉,仿佛混合了金屬摩擦的雜音。
    他不再感到那種蝕骨的寒冷,體內的灼熱和恨意暫時抵禦了外界的冰冷。
    他一把抓住幾乎凍僵的小石頭,憑借著新生的、對能量的模糊感知,向著一個方向踉蹌衝去。
    每一步邁出,都感覺身體在發生著可怕的變化,蘇瑤的記憶和情感如同跗骨之蛆,與他自身的意識瘋狂交織。
    她是蘇瑤,看著父親倒在血泊中。
    他是燕塵,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在黑暗中逃亡。
    她在暗無天日的牢獄中受盡折磨。他在傳送帶前麻木地搬運劍胚。
    她的恨意滔天,指向明確的仇敵。
    他的不甘沸騰,針對整個不公的世界。
    兩種人生,兩種痛苦,在這片絕對的黑暗中和詭異的狀態下,強行融合。
    不知跑了多遠,前方的黑暗似乎變得稀薄了一些。
    那種絕對的冰冷和虛無感也在逐漸減退。
    終於,他們衝出了那片詭異的黑暗區域。
    腳下變成了粗糙的岩石地麵,空氣中重新出現了劍塚牧場那熟悉的、混合著鐵鏽和臭氧的味道,雖然依舊令人作嘔,卻比剛才那死寂的冰冷要好上無數倍。
    微弱的光線從遠處傳來,似乎來自某種發光的苔蘚或晶體。
    燕塵鬆開小石頭,扶著冰冷的岩壁,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全身撕裂般的疼痛。
    右臂的異化已經蔓延過了肩膀,暗紅色的鏽痂覆蓋了他小半個胸膛,看上去恐怖而非人。
    雙眼中的紅光緩緩褪去,但那種對能量的細微感知力似乎保留了下來。
    小石頭癱軟在地,凍得嘴唇發紫,瑟瑟發抖,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驚魂未定地看著四周:“我…我們出來了?那…那是什麽鬼地方?”
    燕塵沒有回答。
    他閉上眼睛,蘇瑤記憶中的畫麵和情感依舊在他腦海中翻騰,清晰得仿佛就是他自己的經曆。
    那滔天的恨意已經不再試圖吞噬他,卻如同一個沉重的烙印,永久地刻在了他的靈魂深處,潛移默化地改變著他。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那隻異化的、猙獰的右手。
    此刻,這隻手在他眼中,不再僅僅是痛苦和詛咒的象征。
    它也是…力量的象征。
    是複仇的象征。
    是長恨的象征。
    他緩緩握緊拳頭,骨節發出清晰的、金屬摩擦聲。
    一種前所未有的意誌,如同黑暗中燃起的野火,在他心中瘋狂滋長。
    不再是簡單的求生,不再是模糊的反抗。
    而是帶著明確目標的、浸透了冰冷恨意的——
    複仇。
    對整個劍塚牧場。
    對械劍宗。
    對這個不公的、吞噬了無數生命的殘酷世界。
    他抬起頭,望向光線傳來的方向,暗紅色的光芒在眼底一閃而逝。
    “走吧。”他開口,聲音沙啞而冰冷,帶著一絲不屬於燕塵的、屬於蘇瑤的決絕,“我們的路,才剛剛開始。”
    長恨之夢已然蘇醒。
    而遺夢者,將攜恨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