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三章 下一家,去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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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一個行將就木的階層就搭上全族性命,他們不敢,更沒這個資格。
    江南官場之上,因此出現了一種詭異至極的默契。
    所有地方官員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閉門不出,一概稱病謝客。
    他們對外放出的風聲是,地方亂局已然失控,隻能等待元老院調派大軍前來平叛。
    可實際上,這正是他們用消極怠工,向新長安那位崔鶯鶯,遞交的一份投名狀。
    用這種行動來表明,自己絕不會插手這場由共和國高層默許的大清洗。
    他們隻會老老實實當個局外人,眼睜睜看著那些曾經平起平坐。
    甚至需要他們仰望的士族豪強,被一群泥腿子活活踩進泥裏。
    官僚體係這種集體背叛,便成了壓垮江南士族的最後一根稻草。
    當那些平日裏對他們滿臉奉承的縣令知府,都拒絕給予任何庇護之時。
    他們才終於慘然意識到,自己已然成了一群被世界拋棄的孤兒。
    過去引以為傲的權勢、人脈和關係網,在共和國這台冰冷的國家機器麵前,被碾得粉碎。
    蘇州,吳江,沈家。
    作為煽動此次江南民變的領頭家族之一,沈家的大宅院此刻已然陷入一片火海。
    沈家的家主沈萬成,這個在江南跺腳就能讓整個絲綢行業震顫的大人物。
    如今正帶著他最後幾十名家丁護院。
    被數千名手持農具火把的佃戶,死死圍困在宗祠裏。
    這些人,昨天在他眼裏還溫順得跟牛羊沒什麽兩樣。
    今天,卻全都變成了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的索命惡鬼。
    “放肆!你們這些下賤東西,真是瘋了不成?”
    沈萬成整個人龜縮在宗祠的石牆後頭,聲音發抖地咆哮著,想裝出點威風。
    往日一貫溫文儒雅的麵孔。
    這時候已經糊滿了煙塵和血跡,說不出的灰頭土臉。
    如今還敢提什麽王法,朝廷的軍隊?
    當邊上石塊都險些砸下來的時候,他詞不達意地吼出來。
    “隻要今天我不被你們弄死,待到明日,保證要踩碎了你們骨頭,把你們滿門都收拾幹淨!”
    無論怎麽歇斯底裏威脅,也淹沒在外頭奔湧而來的喊殺、哭嚎聲中,成了風中的狼狽呼喊。
    遠方有人冷笑著喊話:“王法?如今的天,就隻信咱們各得其田!”
    走上前的壯漢衣衫皺巴巴的,提著一把還滴血的殺豬刀,是大家眼裏最敢拚命的李二狗。
    “沈家老狗,你霸著我家幾代人的田地,我爹都是被你逼死的都記在你頭上!”
    “今天到頭了,債要還清。你還問朝廷?人家巴不得我們早把你收拾了!”
    “兄弟們,衝進去!誰能砍下他腦袋——他那水田全歸了誰!”
    李二狗痛快幾句話,卻勝過無數豪言壯語,底下一下子就被挑撥得血氣翻滾。
    祖上田地分下去,端實在能喂飽肚子,這幫佃戶眼裏什麽都抵不上土地重要。
    人群仿佛山洪暴發,一個接一個往宗祠厚實的木門撞過去。
    自個兒肉身磕得生疼也拚命不休。
    從門的縫隙破口處透進寒風。
    沈萬成蹲在後麵再也抑製不住真正的懼怕,隻覺得心如死灰。
    到現在才後悔,這局竟會玩到功虧一簣。
    明明自信順水推舟,在“替百姓說話”,想著文士的名聲。
    結果到這個局麵,他越想越如墜雲霧,所謂“順從時勢”的善意終成自己的活命符。
    內心糾結,他總搞不懂,那個在新長安掌控樞紐的大元帥劉啟,
    是用的什麽手段,竟能攪動江南一地風聲鶴唳。
    胸口堵著氣,越想越不甘心——堂堂沈家。
    “你……你……”家業幾百年說翻就翻;富貴說消散竟真散了。
    怎麽能就這樣窩囊地,死在一群賤民手裏。
    “管家,管家!快,把我書房裏那個暗格打開!”
    沈萬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對著身邊一個早已嚇得麵無人色的老管家嘶吼。
    “把裏頭那箱黃金拿出來,從後門給我撒出去!”
    “告訴外頭的人,誰肯放我們一條生路,那箱黃金就全歸誰!”
    他試圖用錢來收買人心,就像共和國收買他們一樣。
    當然,他從頭到尾都沒有真正理解隱藏在土地深處的那點怨恨究竟有多要命。
    錢嗎?堆得再高,擱在田地邊上也沒有土地來得實在和誘人。
    人群看見那一箱耀眼的黃金,剛開始有人愣了一下。
    隻是這種短暫的激動,很快在質樸、發燙的渴望麵前被拍打得七零八落。
    黃金可以砸下去買幾畝地?
    可要真放倒了沈萬成,一刀下去能分的,可遠比幾輩子賣命刨地掙來的還多。
    盤算盤算,這道理隻要不是傻子就想得明白。
    突然有人喊了句:“兄弟們,別讓沈老狗騙過去,想耍花招呢!”
    李二狗又從人縫裏冒了出來,把嗓門提起來。
    “他家裏那些東西多得堆上天了!隻要我們幹進去,什麽都是我們的!”
    “誰在這點兒金子上犯糊塗,不值當!”
    “衝——!把門撞開!搶到多少剝多少,絕不落空!”
    門軸被巨力撬動發出沉沉爆響,匡啷一聲,連塵埃一起震得飄起來——宗祠的門,轟然倒下。
    數千名紅了眼的佃戶,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鯊魚般蜂擁而入。
    最後那幾十名家丁,連個浪花都沒翻起來就被瞬間淹沒。
    沈萬成絕望地看著那些向他撲來的猙獰麵孔。
    他想拔劍自刎,保留士族最後的尊嚴。
    卻發現自己的手抖得連劍柄都握不住了。
    他眼中最後的景象,是李二狗那把沾滿豬油和鮮血的殺豬刀。
    在昏暗的火光下,劃出了一道冰冷的弧線。
    而在距離沈家大宅不遠的一處茶樓上。
    崔鶯鶯正端著一杯早已涼透的清茶,靜靜遙望遠處那片衝天火光。
    她的身旁,站著一名同樣身穿黑衣的錦衣衛千戶。
    “總長,沈家完了,我們的人已在混亂中取走了沈萬成的首級。”
    那名千戶低聲稟報。
    “按您的吩咐,所有關於沈家勾結海外倭寇的賬本信件,也都已到手。”
    “很好。”崔鶯鶯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下一家,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