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醉嚐葷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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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秋水在太平煙廠上班後的第五天,李科長帶他去參加銀行人員的應酬。地方選在橋西的中和軒飯店,一家開了幾十年的老字號回民館子。門臉占了一層樓的底商,裏麵收拾得幹幹淨淨,木頭桌椅磨得油光發亮,牆上掛著褪了色的民族風情畫,昏黃的燈光照下來,給每個人都鍍上了一層暖意。
    “小林,這頓飯可不簡單。”李科長邊走邊低聲囑咐,“銀行管著咱們的錢袋子,招待好了,往後貸款、結算都順當。”
    林秋水點點頭,手心有點冒汗。這是他頭一回正式參加廠裏的應酬,心裏七上八下的。他穿著那件黑尼子上衣,皮鞋擦得鋥亮,像是要去參加什麽重要儀式。
    推開包間門,裏頭炭火燒得正旺。銅鍋裏的湯咕嘟咕嘟翻滾著,白霧騰騰,香氣直往鼻子裏鑽。一盤盤鮮紅的羊肉片碼得整整齊齊,旁邊擺著青翠的白菜、潔白的粉絲、金黃的豆腐皮。銀行的人已經到了,六個男同誌,個個滿麵紅光,談笑風生。
    林秋水一看見那羊肉,心裏咯噔一下。
    他從小不吃肉,母親信佛不敢殺生,家裏連隻雞都不敢養。每年年底賣豬的時候,他天不亮就跑得遠遠的,躲到草垛後麵,生怕聽見豬的慘叫。那聲音,像刀子似的,刻在他童年記憶的最深處。
    他默默坐下,隻夾涼菜和素菜,低著頭,恨不得把自己藏進碗裏。
    “小林,來,嚐嚐這羊肉,新鮮著呢!”李科長笑著,親自給他夾了幾片。
    林秋水猶豫了一下。這是工作,是應酬,不能掃大家的興。他硬著頭皮,夾起一片竹筍,放進鍋裏輕輕一涮,蘸上麻醬,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出乎意料,沒有異味,也沒有恐懼,隻有一股溫潤的鮮香在嘴裏化開,像春雪融化似的,悄無聲息地衝垮了他二十多年來的心理防線。
    他抬起頭,看見李科長含笑的眼光,忽然明白過來,原來李科長是回民。財務科請客,從來不選漢餐,這是對她的尊重,也是科裏多年來的默契。
    這一口羊湯裏的竹筍,不光是食物,更是一份接納。
    酒過三巡,氣氛越來越熱鬧。銀行的人輪番敬酒,財務科這邊,女同誌不喝酒,兩位師兄,李益民酒量差,三兩就倒,何田東雖然能喝,但一個人對付六個,漸漸有些招架不住。
    李科長看在眼裏,轉頭問林秋水:“你酒量怎麽樣?”
    林秋水一愣,隨即答道:“還行。”
    “最多喝過多少?”
    他腦子一熱,帶著年輕人特有的逞強:“五六兩沒問題。”
    其實他最多喝過半斤,那時候已經有點暈乎了。可話一出口,就收不回來了。
    李科長眼睛一亮:“行,你上,替你何師兄擋一擋。”
    她轉向銀行的人,笑著介紹:“這位是林秋水,王海霞身體不好,以後銀行出納就由他負責。往後打交道的時候多著呢,讓他多陪各位喝幾杯。”
    話音剛落,敬酒的矛頭就轉向了林秋水。
    “來,林會計,咱們走一個!”
    “小林,我敬你!”
    一杯接一杯,酒液辛辣,入口火辣辣的,幾杯下肚,反而覺得渾身發熱,頭腦異常清醒。他發現,自己的酒量,好像比想象中要好得多。
    後來同事們說,他那天喝了八兩多。喝到半斤時,酒勁上來了,光吃涼菜壓不住,他開始夾羊肉吃。一片,兩片,一盤,兩盤……火鍋的熱氣蒸騰,羊肉在鍋裏翻滾,變色,他夾起來,蘸醬,送入口中,鮮嫩的肉香和麻醬的醇厚在舌尖上交匯,仿佛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
    他一口氣吃了一斤多羊肉,還吃了十幾個肉餃子。
    “林會計海量啊!”銀行的人紛紛讚歎,“酒量好,吃肉也厲害!”
    林秋水笑著搖頭:“我不吃肉的,酒喝多了,才吃點。不過……味道確實不錯。”
    從那以後,同事們介紹他時,總愛調侃地加一句:“這小林子,平時不吃肉,就愛吃涮羊肉和肉餃子。”
    這成了他的標簽,也成了他的小秘密。原來,恐懼可以被熱氣蒸散,心結可以被酒液衝開。
    在煙廠的日子裏,林秋水親身經曆了國家經濟的巨大變化。1988年,通貨膨脹像野火一樣蔓延,物價飛漲,錢越來越不值錢。可太平煙廠作為省裏的利稅大戶,反而迎來了最好的時候。銀行專門為他們開了“綠色通道”,貸款審批從層層上報,變成了專人對接。
    “林會計,這是新的授信方案。”銀行信貸科張主任親自送來文件,“市裏點名要扶持你們,授信額度從三千萬提高到八千萬。”
    林秋水有些意外:“我們還沒申請呢。”
    “嗨,你們廠的情況我們最清楚!”張主任爽朗大笑,“去年利稅三千萬,今年還要漲。王市長都說了,太平煙廠是咱們市的頂梁柱!”
    林秋水不敢怠慢。每次貸款,他都親自準備材料,整理報表,用數據說話。銀行的人漸漸對他刮目相看:“林會計,你們那個新設備項目,我們特批了五千萬。”
    隨著業務增多,煙廠貸款由林秋水接手時的三千萬元,半年多時間就迅速增長到了一個億。應酬也越來越多。林秋水作為財務科重點培養的年輕骨幹,自然要經常出麵。吃涮羊肉的機會,也就越來越多了。
    時間長了,大家熟悉了,就有人好奇地問:“林會計,你平時不怎麽吃肉,你是少數民族嗎?是信佛嗎?”
    林秋水總是耐心解釋:“不是。我是漢族,也不信佛,身體也不過敏。主要是從小不敢看殺生,受母親影響。”
    “那你怎麽吃涮羊肉?”
    “可能因為沒看到過程吧。”他笑笑,“熱鍋裏一涮,肉就熟了,像變戲法似的。”
    “那你得多吃點!”對方熱情地說,“你看你這麽瘦,該補補了。”
    林秋水隻是笑。他知道,自己不是真的愛吃肉,而是學會了在這個複雜的世界裏,給自己找一條出路。
    除了吃肉,他還有一樁“心病”,不會用筷子。
    他天生是左撇子,右手寫字、打算盤都很利索,可是一拿筷子,就笨手笨腳。夾個花生米,能掉三次。這毛病,源於小時候在家裏吃飯,筷子老是和別人碰在一起,他嫌麻煩,漸漸就有些抵觸。
    一次科室聚餐,他夾花生米,試了好幾次都失敗。劉師傅眼尖,立刻從廚房拿來一個湯匙遞給他:“用勺子也一樣,想吃什麽自己舀。”
    李金蘭科長看在眼裏,當即對何田東說:“你得教教小林用筷子,以後應酬多,別讓他出洋相。”
    於是,何田東成了他的“筷子教練”。辦公室裏放了個乒乓球,一有空就叫他練習。
    “來,試試。”何田東把球放在桌上,“筷子要這樣拿,上麵那根動,下麵那根不動。”
    林秋水試了無數次,乒乓球總是從筷子間滑落。
    “別急。”何田東耐心指導,“慢慢來,找到感覺就行。”
    經過一個月的苦練,他終於能穩穩夾起花生米了。那一刻,他高興得像是破繭而出的蝴蝶。
    “不錯,進步很大!”何田東拍拍他肩膀,“再練練,就能夾豆腐了。”
    林秋水感激地點點頭。他知道,在這個講究體麵的職場裏,會用筷子,不光是生活技能,更是一種尊嚴的象征。
    他想起父親在修造站熬夜畫圖紙的樣子,想起母親和鄰居聊天時的驕傲,想起自己在飯店當會計時的認真。如今,他站在煙廠的酒桌前,左手端酒杯,右手拿筷子,嘴裏嚼著羊肉,心裏卻跟明鏡似的:
    成長,不是放棄原則,而是在堅守中學會變通;不是變得圓滑,而是在棱角上包一層柔軟的殼。
    他依舊不吃帶骨頭的肉,依舊不敢看屠宰,依舊在酒桌上保持清醒。可他已經學會,在該吃的時候吃,在該喝的時候喝,在該笑的時候笑。
    因為生活,從來就不隻有一種味道。
    而他,終於在煙火人間裏,主動嚐了第一口葷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