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煙花初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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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天,還帶著幾分寒意,可太平卷煙廠的院子裏,已經能嗅到春天的氣息了。林秋水來廠的第三天,正趕上每月發福利煙的日子。這一天,廠子裏彌漫著一種說不出的喜悅,像是個不成文的節日,靜悄悄地來了。
財務科門口,幾隻鼓鼓囊囊的大塑料袋堆成了小山。裏頭裝的不是別的,而是散裝的香煙,還沒切嘴的“靈參”、“華光”、“櫻花”。煙支金黃飽滿,透著淡淡的煙草香,在陽光底下泛著溫潤的光澤。這就是煙廠人最實在的福利:每人每月十條,不記賬不記名,按人頭分。
林秋水站在走廊裏,望著那幾大袋煙,心裏咯噔一下。他從小在農村長大,父親抽的是“梅花”、“太平”這類便宜煙,一盒才八分錢,還得省著抽。眼前這些煙,夠父親抽上小半年了。
“小林,發什麽呆呢?快搭把手!”老會計劉師傅拍拍他的肩,笑嗬嗬地說,“咱們男同誌,得多出點力。”
林秋水趕緊應聲,和另外兩位男同事,四十出頭的李益民和三十多的何田東一起,把幾大袋煙搬進財務科。袋子落在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咚”聲,揚起的細煙塵在陽光裏打著旋兒,像迷你版的沙塵暴。
辦公室裏早就熱鬧開了。幾位女會計圍坐在長條桌前,一支一支地數著煙。陽光透過她們柔順的頭發,在賬本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這批‘靈參’成色真不賴!”張姐捏起一支,對著光仔細瞧,“煙絲金黃,卷得緊實,質量不錯。”
“那可不!”負責成本的李姐推推眼鏡,得意地說,“我跟倉庫老周打過招呼,讓他給咱們科留最好的。”
林秋水站在一旁,有點手足無措。他從小見父親抽煙,可從來沒一次性見過這麽多高檔煙。看著桌上擺滿的“靈參”、“華光”、“櫻花”,隻覺得眼花繚亂,好像走進了一個不屬於他的世界。
“小林,別光站著,過來幫忙裝盒!”張姐朝他招手,遞過來一摞硬紙板做的煙盒,“每人十條,裝好了貼上名字。”
林秋水接過紙盒,學著別人的樣子,笨手笨腳地開始裝煙。他動作生疏,煙支老往下掉,手指被掉下的煙絲紮得發癢,惹得幾個女同事捂嘴直笑。
“大學生就是不一樣,手比姑娘還嫩!”張姐打趣道,“來,我教你。”她示範著怎麽把煙支碼整齊,再用大拇指輕輕一壓,煙盒就嚴嚴實實地蓋上了。
林秋水臉紅到了耳根,連聲道謝,手上的動作卻越發慌亂。好不容易裝完自己的那份,額頭上已經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小林,別急,慢慢來。”李科長從裏屋走出來,端著搪瓷茶缸,笑著安慰,“頭一回都這樣。”
辦公室裏的氣氛輕鬆又熱鬧。發煙是煙廠的老傳統,同事們早就習以為常。可對林秋水來說,這不隻是一份福利,更像是一種儀式,一種被集體接納的儀式。
起初,他是不抽煙的。父親抽旱煙,那股濃烈刺鼻的味兒,他向來躲得遠遠的。可在這間煙霧繚繞的辦公室裏,他慢慢被“熏”出了煙癮。
來辦事的人,總是熱情地遞煙:“小林,嚐嚐這個!‘紅塔山’特製,勁大!”
他不好意思推辭,接過煙,學著別人的樣子叼在嘴裏。業務科的老王掏出“大前門”打火機,打著火湊過來。
“謝了王師傅。”林秋水低頭就著火苗點煙,猛吸一口,卻被嗆得連聲咳嗽,眼淚都出來了。
“哈哈,小林,你這是不會抽煙啊?”老王笑著搖頭,“哪能這麽抽,得慢慢來。”
周圍幾個工人也哄堂大笑:“大學生連煙都不會抽!”
林秋水臉漲得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他強忍著咳嗽,又試著吸了一口,這次小心多了,總算沒再出洋相。
“慢慢來,多抽幾回就會了。”老王拍拍他肩膀,“我像你這麽大時,也是個旱煙鬼,現在不也成老煙槍了?”
後來聽到別人聊“大循環”和“小循環”,他又懵了。
“小林,你知道啥叫‘大循環’不?”午休時,老徐叼著煙問。
林秋水一臉茫然:“大循環?像咱們廠流水線那樣?”
“哈哈,這你就不懂了吧!”老徐吐了個煙圈,慢悠悠地說,“大循環是把煙咽到肚子裏,再慢慢呼出來;小循環是咽到嗓子眼就呼出。真正會抽煙的,都走大循環,那才叫過癮。”
林秋水將信將疑,試著照做。他深吸一口,努力把煙氣往肚子裏咽,可煙在喉嚨裏停得太久,嗆得他又是一陣猛咳,惹得大家笑作一團。
“小林,你這是在糟踐好煙啊!”老徐拍著他的背笑道,“你這煙都白抽了!”
林秋水這才明白,原來抽煙還有這麽多講究。他撓撓頭,不好意思地說:“我從小看我爸抽煙,就以為吸到嘴裏再吐出來就行了,沒想到還有這麽多門道。”
“你爸抽啥煙?”有人問。
“大多是‘梅花’、‘太平’這些普通煙。”林秋水回憶道,“隻有來客人的時候才買好點的。”
“難怪哩!”老徐點頭,“你爸那是老一輩的抽法,咱們現在條件好了,自然要講究些。”
林秋水若有所思。他突然想起小時候去村供銷社給父親買煙的情景,張阿姨的笑容,煙盒上的梅花圖案,父親接過煙時那滿足的表情。這些記憶,在煙霧繚繞中變得格外清晰。
他從小就知道父親愛煙。每次發福利煙,他都會耐心地把散煙一支支裝進條盒,再把平時攢的好煙帶上,滿心歡喜地回家,就為孝敬父親。
父親接過煙,臉上立刻笑開了花,那神情,好像天底下所有的快樂都匯聚於此。
“這煙比以前的好抽多了!”父親常眯著眼說,“秋水啊,爹這輩子沒白活,能抽上這麽好的煙了。”
林秋水聽著,心裏五味雜陳。他知道,父親這一輩子沒少吃苦,為了鄉鎮企業,操勞了大半生。現在自己能給父親帶些好煙,也算是一點點孝心。
除了父親,他也會給三叔帶煙。三叔林承誌在鐵道大學當副書記,應酬多,需要好煙待客。每次去看他,林秋水都會帶上兩條“靈參”特製。
“你這孩子,真有心。”三叔總是這麽誇他,然後鄭重其事地收好,“我那些老戰友來了,正好派上用場。”
林秋水看著三叔珍重藏煙的樣子,不禁莞爾。他知道,對三叔這樣的老幹部來說,一包好煙不光是待客之道,更是一種體麵和尊嚴。
林秋水這個從農村走出來的年輕人,在踏入社會的漫漫長路上,經曆著各種各樣的變化和成長。
他想起自己剛畢業時,在紅星飯店當會計的那半年多。那是一段溫暖的前奏,像一首輕柔的序曲,緩緩奏響了他的人生新篇章。
飯店待遇不錯,工資、獎金、補貼樣樣俱全。特別是幫忙卸菜車的活兒,一個月兩次,補貼居然抵得上半個月工資。
每到晚上七點多,菜車一到,林秋水就換上藍布工裝,挽起袖子,和其他年輕人一起搬運土豆、白菜、蘿卜。土豆筐壓得他手臂發酸,額頭冒汗。
“大學生就是不一樣!”老員工趙師傅笑著說,“幹活也這麽實在。”
林秋水隻是笑笑:“我本來就是農村出來的,幹點活不算什麽。”
“那不一樣。”趙師傅搖頭,“城裏來的大學生,嬌生慣養,連桶水都提不動。你小子行,有股子力氣。”
卸完車,天都蒙蒙亮了。飯店發了二十塊補貼,在那時候,這可不算小數目,頂半個月工資呢。
“走,請你吃早點去!”趙師傅拉著他往街邊攤走。
“不用了,我回辦公室就行。”林秋水推辭著。
“別客氣!”趙師傅不由分說,“你幫了我大忙。”
倆人邊吃餛飩邊聊。趙師傅壓低聲音:“小林,你剛工作,有些事不懂。咱們飯店的會計,油水可不少,你要是機靈點……”
林秋水聽出話裏有話,連忙打斷:“趙師傅,我剛來,什麽都不懂,還請您多指點。”
“唉,你呀!”趙師傅恨鐵不成鋼地搖頭,“就是太實誠了。”
林秋水隻是笑笑。他從小受父親影響,做人做事講究一個“正”字。賬目清楚,一分錢都不能錯,更別說撈“油水”了。
他對錢的看法,跟別人不太一樣。家裏排行最小,父親和哥哥掙錢,他從小不愁錢花。他常說:“錢夠用就行。”
在飯店工作,條件挺好,但沒有宿舍,隻能在辦公室湊合。他也不在意,照樣穿著舊衣服,對吃穿隻求溫飽,對賺錢也沒什麽太大欲望。
他也不太會精打細算,一個月在飯店免費吃飯的次數屈指可數,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和同學聚會了。
“小林,你也太不會過日子了!”老會計張師傅說,“你工資獎金加起來不少,卻總見你穿那幾件舊衣服,錢都花在跟同學吃喝上了。”
林秋水撓撓頭:“我從小在農村長大,對這些不太在意。”
“那你攢錢幹啥?”
“也沒想幹啥,錢夠用就行,多了反而不踏實。”
“你呀,就是太實在!”張師傅無奈地搖頭。
就算這樣,光靠兩次卸菜車,他也輕鬆掙到了雙份工資。
“小林,你真行!”趙師傅常誇他,“別人嫌苦嫌累,你二話不說就幹,還幹得認真。”
林秋水隻是笑笑:“我從小在農村長大,體力活不算什麽。”
現在他學會了抽煙,在不知不覺中,這成了他跟這個世界和解的方式。
他開始抽煙,不是因為喜歡,而是因為需要,需要融入,需要勇氣,需要在那些複雜的賬目和人際關係中,找到一絲喘息的空間。
他知道,這煙,不光是煙草,更是他從學生變成大人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