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廠慶驚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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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煙包裝材料廠迎來了五周歲生日,廠子裏裏外外都透著一股子喜慶勁兒。廠房剛粉刷過,白得晃眼,紅彤彤的橫幅掛得老高,寫著“熱烈慶祝建廠五周年”的字樣,彩旗在風裏嘩啦啦地飄,像一隻隻歡快的手在揮舞。機器轟隆隆地響著,節奏明快而有力,像在為工廠的好光景唱讚歌。廠區道路兩邊,不知是誰起的頭,工人們自個兒掏錢拉起了“感謝陳廠長"、"風雨五載,感恩相伴”的橫幅,字寫得不算好看,有的歪歪扭扭,可字裏行間都是真情實意。
廠長陳誌偉在亮堂的辦公室裏,正低頭看著文件。他個子高大,雖然年過半百,但精神頭十足,寬額頭下麵那雙眼睛,透著精明和堅毅。窗外傳來的機器聲在他耳裏仿佛是最動聽的音樂,這聲音裏有他五年的心血和汗水。桌上攤著去年的報表:卷煙輔助材料產量比前年翻了兩番,產品合格率到了99.9%,產品優質率在北方同行業裏排進了前三。看著這些數字,他嘴角不自覺地上揚,露出欣慰的笑。這五年,他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像是個老農,一鋤頭一鎬頭地開荒種地,總算讓這片曾經荒蕪的土地,長出了金燦燦的莊稼。
可這份好心情,被一個突然的消息打斷了。
廠辦主任秦安推門進來,臉色不太好看,手裏捏著一份紅頭文件。他輕輕把文件放在陳誌偉麵前,聲音低沉:"陳廠長,煙廠那邊來通知了……您得調回煙廠去。"
陳誌偉手一抖,報表差點滑到地上。他抬起頭,眼裏全是驚訝和不解:"調回去?回煙廠?做什麽?"
秦安歎了口氣:"調任廠長助理,幫著秦廠長管技術改造和對外合作。"
陳誌偉不說話了。他慢慢坐下,手指無意識地摸著桌角那道淺淺的劃痕,那是他剛來時候,為了規劃設計圖時硬筆留下的。五年了,他在這張辦公桌前,不知熬過多少個通宵,開過多少會,簽過多少文件。這座廠,早就不隻是廠房,而是他心血的結晶,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這不是升職,是"平調"。不是高升,而是離開他一手建立起來的生產陣地。他心裏明白,這是上頭在收權,是信任轉移了,是體製對一位老臣的"體麵安排"。
但他沒發火,沒質問。作為老黨員,他懂得服從。他隻是覺得,自己像棵正茂盛的老樹,被移回了苗圃,等著下一次被挑選。
接下來的日子,陳誌偉忙著交接工作。他把多年攢下的工作經驗和管理方法毫無保留地教給接任的譚廠長,從原材料采購到生產流程,從質量控製到市場銷售,事無巨細,一一交代清楚。他還對廠子將來的發展提了不少好建議,比如開發新產品線、拓展省外市場、培養年輕技術骨幹等。他親自整理了五年的生產數據、成本分析、市場預測,訂成厚厚一本,取名《卷煙包裝材料廠五年發展備忘錄》,親手交到新廠長手裏。
工作空當,他一個人在廠區溜達。走過熟悉的路,看過運轉的機器,和認識的工人打招呼。在車間裏,他停下腳步,看著工人們熟練地操作設備,生產出一卷卷閃亮的鋁箔紙。有個老工人看見他,趕緊停下手中的活,走過來握住他的手:"陳廠長,聽說您要走了?"陳誌偉點點頭,老工人眼睛一下就紅了:"您可是咱們廠的主心骨啊……"陳誌偉拍拍他的肩膀:"廠子會越來越好的,你們要跟著新廠長好好幹。"他不再以廠長的身份,而是以老朋友的姿態,默默的告別。
終於到了要走的那天。
一大早,天剛蒙蒙亮,陳誌偉就來到廠裏。他最後一次巡視了各個車間,摸了摸熟悉的機器,看了看成品倉庫裏堆得整整齊齊的產品。最後,他走進辦公室,環顧四周,拿起早已收拾好的行李,慢慢走出房門。
廠門口,早就聚了好多來送行的工人。他們中有白發蒼蒼的老工人,有年輕的女工,有車間主任,也有臨時工。他們眼裏閃著不舍的淚花,手裏拿著鮮花和寫滿祝福的卡片。有人甚至帶來了自家煮的雞蛋、自己笨手笨腳畫下的工廠變遷圖,硬塞進他的行李袋。
"陳廠長,您辛苦了!""陳廠長,我們會想您的!""陳廠長,一路順風!"
工人們的聲音此起彼伏,像潮水一樣湧來。陳誌偉眼圈發紅,強忍著感動,向大家揮手:"謝謝大夥,謝謝大夥對我的支持和幫助。我相信,在新廠長帶領下,廠子一定會越來越好!"
說完,他轉身上了汽車。
汽車慢慢啟動,他透過車窗,望著越來越遠的廠子和工人們的身影,心裏默默祝福。他知道,自己帶不走一座廠,但帶走了人心。而人心,比什麽資產都金貴。
陳誌偉忽然回想起,自己年輕時在煙廠技改辦當主任的場景。那時候的他,正值壯年,精力充沛,為了推動煙廠技術革新、實現產業升級,他不怕辛苦,總往北京、上海、廣州跑,拜訪專家,考察設備,學習管理。那些年,他住過幾十塊錢一晚的小旅館,也吃過不少閉門羹,但他從不氣餒。
他和國家煙草專賣局關係處得特別好,這不是靠請客送禮,而是靠真誠和專業。每次去國家局匯報工作,他都會做足功課,對煙廠的技術需求、發展規劃了如指掌。他為煙廠爭取到不少資源和支持,從技術改造資金到先進設備引進,從人才培養到政策傾斜。
他幹活認真負責,業務精通,對每個技術環節和管理要點都門兒清。他為人活絡,不管是和上級領導溝通,還是和同事協作,都應對自如,贏得了周圍人的認可和尊重。
國家局的司長們很看好他,常半開玩笑說:“老陳啊,要不是太平煙廠離不開你,我們肯定把你調到國家局,憑你的能力和經驗,準能為行業做更多貢獻。"
陳誌偉總是笑著回:”我一年有小半年在國家局,參加各種項目和會議,這和調到國家局工作沒啥兩樣。"
後來,陳誌偉調到卷煙材料包裝廠當廠長,就算崗位變了,他和國家局的交情也沒斷。國家局的司長和工作人員來太平時,總會抽空和他聚聚。大家坐一塊兒,在輕鬆的氣氛裏聊行業動態,說工作點滴。從技術創新到市場趨勢,從政策解讀到企業管理,話題裏充滿智慧的碰撞和思想的交流,關係越來越鐵,像多年老友。
一次,國家局計劃司副司長鄭天民來考察,和陳誌偉聊天時推心置腹地說:“老陳啊,你這包裝廠現在隻生產鋁箔紙和濾嘴棒、水鬆紙,業務太單調了。如今包裝材料種類多,市場前景好,發展潛力大。你不妨多開拓開拓業務,有需要,我們全力支持你。"
陳誌偉眼裏一下子有了光,連忙笑著回:“鄭司長,您站得高看得遠,稍微給我們點撥一下,就夠我們吃一輩子的。還請您多指點指點。"
鄭天民想了想說:”上個月我去雲南出差,參觀了一家新辦的合資企業。是個香港老板,對煙草行業感興趣,想在北方找家煙廠合夥辦廠。"
陳誌偉聽了,心裏一喜,急著問:"他們生產啥?"
"煙箱。煙箱雖不是煙草專賣品,但煙廠日常生產離不開,香港老板就是看中了這點。"
"這香港老板就是精明!不是煙草專賣品,好合作;又能供應煙廠,市場不愁賣,眼光夠毒。"陳誌偉讚歎道。
"怎麽樣,老陳?有沒有興趣合作?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牽線。"
"鄭司您看好的事,那肯定錯不了!我幹,必須幹!這麽好的機會,不能錯過。"
就這樣,在鄭司長的熱心牽線下,陳誌偉和香港商人開始談合作。雙方經過好幾輪深入溝通和協商,初步達成了合作意向。
起初,陳誌偉心裏畫著美好藍圖:以卷煙包裝材料廠和港商合資辦紙箱廠,一套管理團隊,兩塊牌子,互相幫襯,資源共享,一起發展,實現雙贏。
但當他滿懷期待地把精心策劃的合資方案向煙廠領導匯報時,卻聽到了不同意見。
煙廠領導們從企業整體布局和長遠發展考慮,覺得應該是煙廠直接和港商合資辦廠,包裝材料廠不宜參與,免得影響企業整體布局和協同發展。
陳誌偉雖然心裏失落,畢竟方案費了不少心血,但他識大體、顧大局。
在煙廠廠務會上,他毫不猶豫地同意煙廠和港商的合資方案,真誠地說,"隻要對廠裏發展有利,包裝材料廠參不參與都沒關係。包裝材料廠是煙廠大家庭的一部分,咱們的目標都是讓煙廠越來越好,個人想法和得失在企業大局麵前,不算什麽。"
這次廠務會還做了重要決定:把和港商談判的重任交給胡利風。
那時候,胡利風是煙廠廠長助理,手頭事不多。他個子不高,一口濃濃的南方口音,看著一副精明相,其實心裏全是自己的小九九。在陳誌偉和港商前期談的基礎上,他接手了全麵談判工作。
表麵上,他靠著一些手段讓談判進展很快,一切看起來順順當當。可實際上,他在暗地裏琢磨怎麽給自己多撈好處。
一個陽光很好的早晨,胡利風故作沉穩地走進煙廠會議室,手裏緊緊捏著和港商談的成果文件,臉上掛著得意的笑,眼裏閃著狡黠的光。
他向廠務會匯報談判進展,誇大其詞地說港商對煙廠實力和發展前景特別認可,願意加大投資,在技術和管理方麵給更多支持,並把一份藏著貓膩的初步合作協議遞給秦海生廠長。
秦廠長接過文件仔細看,其他廠領導也傳著看,會議室裏不時有議論聲,大家對協議挺滿意,誇胡利風會辦事。
然而,就在大家高興的時候,副廠長李明山突然提出異議:“等等,我覺得這協議有點問題。”
他皺著眉頭,表情嚴肅地指出協議裏一些條款對煙廠利益保障不夠,比如利潤分配方麵煙廠占得少,設備參數不夠明確,而且有些條款暗藏風險。
胡利風臉色一變,強裝鎮定地解釋:"利潤分配方案是談了好幾次才定的,港商覺得在技術和管理方麵投得多,所以希望利潤分得多點。從長遠看,企業發展大了,利潤自然會多。至於設備參數可以邊談邊說。"
對李明山指出的風險,他則含糊糊地應付過去。
但李明山不買賬,堅持認為不能忽視眼前利益:"一開始就處下風,以後更難翻身。建議和港商重新談條款,爭取更有利的條件。"
其他廠領導也紛紛發表看法,有的被胡利風之前的成果迷惑,支持盡快簽協議抓住機會;有的認同李明山的觀點,覺得要謹慎點,確保煙廠利益不受損。
一時間,會議室裏爭吵得不可開交。
陳誌偉坐在一旁,靜靜地聽著大家爭論,心裏隱隱覺得不安。他既希望煙廠盡快和港商合資實現快速發展,又擔心協議條款不合理給煙廠帶來潛在風險。所以,當眾人把眼光匯聚到他身上時,他堅定說道:“風險,必須在發生前就要排除掉。一旦簽訂了協議,就沒有了轉圜的餘地。我支持慎重權衡。”
秦海生廠長見爭論激烈,說道:"好了,大家都別爭了。把這份協議放一放,咱們再組織人好好研究分析,權衡利弊後再決定。胡助理,你再辛苦辛苦,和港商溝通溝通,看看關鍵條款能不能調整。"
胡利風雖然心裏不痛快,但也隻好點頭答應。
會議結束後,胡利風心裏暗自著急,怕自己的算計被看穿。接下來的日子,他表麵上忙忙碌碌地奔波於煙廠和港商之間,實際上卻在想方設法維持那份對自己有利的協議。
他和港商暗中勾結,試圖通過一些手段讓港商在關鍵條款上繼續堅持,同時對廠領導的詢問和要求敷衍了事,對煙廠內部的質疑聲也采取打壓或哄騙的方式應對。
麵對各方壓力,他根本沒真心為煙廠利益考慮,反而一心想著怎麽讓自己的計劃得逞。
一天晚上,胡利風獨自坐在辦公室,臉上露出一絲得意又緊張的神情。他想著自己的計劃,心裏既興奮又擔憂,不知道最後能不能瞞天過海。
就在這時,他接到一個神秘電話,電話那頭傳來低沉的聲音,兩人低聲說著什麽,好像在密謀……
而這時的陳誌偉,坐在煙廠廠長助理的辦公室裏,窗外是熟悉的廠區。桌上沒有調研報告,隻有厚厚一疊技術文件。他望著窗外,心裏默念:"但願,卷煙包裝材料廠,還能走得更好更遠。"
汽車駛出廠區,陳誌偉回頭望了一眼漸漸遠去的廠房。五年的點點滴滴湧上心頭:建廠初期的艱難,技術攻關的日日夜夜,工人們揮灑汗水的身影,一次次突破產量紀錄的喜悅……這些都如同電影畫麵般在腦海中閃過。
他突然想起建廠第一年的那個冬天,廠房還沒有完全修繕好,為了趕訂單,工人們在漏雨透風的舊廠房裏堅持生產。那時候取暖條件差,每個人的手都凍得通紅,但沒有一個人抱怨。有個老工人甚至把自己的棉襖脫下來蓋在儀表盤上,生怕機器受凍影響生產。正是這種同甘共苦的精神,讓這個廠從無到有,從小到大。
陳誌偉的眼中泛起淚光。他知道,這個廠就像他的另一個孩子,他親眼看著它蹣跚學步,看著它茁壯成長。如今要離開,就像是把自己的孩子交給別人撫養,心中滿是不舍與牽掛。
但他也相信,這個凝聚了大家心血的廠子,一定會繼續發展壯大。因為這裏有一群可愛的人,有一種難能可貴的精神,有一種永不言敗的韌勁。
汽車駛過熟悉的街道,陳誌偉深吸一口氣,將那份不舍深深埋藏在心底。他明白,人生就是這樣,總是在不斷的告別和開始中前行。重要的是,在每個崗位上都能盡職盡責,留下堅實的足跡。
前方的路還很長,陳誌偉望著車窗外飛速掠過的景色,心中漸漸平靜。無論身在何處,他都會繼續為煙草行業貢獻自己的力量,因為這不僅是一份工作,更是一份責任,一種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