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不做假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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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陰沉得厲害,烏雲低低地壓著,像塊快要塌陷的屋頂懸在天上,隨時都要砸下來似的。林秋水站坐在財務辦公室的座位上,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手裏的茶杯冒著熱氣,卻暖不進他心裏去。
他想起了自己的好哥們侯躍進。那是他心頭一道永遠愈合不了的傷疤。侯躍進是他的大學同學,睡過上下鋪,也一起暢想過未來。畢業半年後,他調動到了太平煙廠,侯躍進則調動到了稅務局,端上了讓人羨慕的鐵飯碗。那曾想,這飯碗也有燙手的時候。
去年,侯躍進出事的時候,也是個這樣的陰天。他們倆坐在稅務局對麵那家“美味軒麵館”裏,油膩的木桌,嘈雜的人聲,熱氣騰騰的麵湯往上冒著白色的水汽,侯躍進的臉在蒸汽後麵顯得模糊不清。
“哥們,我這心裏頭不踏實,七上八下的。”侯躍進拿筷子攪和著碗裏都快坨了的麵條,沒吃幾口,“宏發建材那攤子事,增值稅發票,明擺著是套開發票。”
林秋水記得自己當時放下筷子,盯著老同學:“躍哥,這還有啥猶豫的?幹咱們這行工作,憑的不就是製度和良心嗎?發現問題,按規定上報啊!”
侯躍進歎了口氣,眼角堆起深深的皺紋,那是與他年紀不相稱的憔悴:“道理誰不懂?可……我們局裏那位王副局長,前天特意把我叫去,話裏話外點我,說宏發是他的關係戶,讓我睜隻眼閉隻眼,那意思,根本不容我反駁。還說什麽……年底人事調整,稽查股副股長的位置空出來,他很看好我。”
麵館老板娘大聲吆喝著收拾碗筷,聲音刺耳。侯躍進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了:“那宏發的趙老板,人精似的,這幾天變著法兒請客,昨天那頓飯,天上飛的水裏遊的,一頓夠咱半年工資。席間王局那態度……親熱得不得了。臨走,趙老板還給我塞了一張卡……”
林秋水聽得心驚肉跳:“躍哥!這渾水蹚不得!這是火坑!那王局分明這是拿你當槍使,將來出了事,你第一個頂雷!”
“我知道,我知道厲害。”侯躍進擺著手,眼睛通紅,帶著血絲,“可王局拍著胸脯保證,票據那麽多,沒人會查出來,天塌下來他頂著……還說,我這人啥都好,就是太嫩,不懂變通,在機關裏吃不開……那副股長的位置……”
那頓飯最後不歡而散。林秋水勸了一晚上,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侯躍進隻是悶頭喝酒,最後喃喃道:“我再想想,再想想……”
這一想,就想出了大禍。
誰曾想,十多個月後,宏發建材虛開發票、偷稅漏稅的事到底還是包不住,轟然爆雷。那位王副局長反應快得驚人,第一時間把自己撇得幹幹淨淨,說是因為稅務專管員簽了字,自己才簽的,每天簽字太多了,實際情況他不知道,也沒有時間精力知道。趙老板也像隻成了精的老狐狸,咬死全是侯躍進一個人經辦,絕口不提王局半個字,但也沒有說他給侯躍進送卡的事。
可憐的侯躍進,成了唯一的靶子。證據確鑿,他簽的字,百口莫辯。
林秋水永遠忘不了去勞教所看侯躍進的那天。隔著厚厚的玻璃,侯躍進穿著號服,瘦得脫了形,眼窩深陷,嘴角帶著新鮮的淤青。
“他們打你了?”林秋水握著電話筒的手抖得厲害,心像被刀子剜。
侯躍進在那邊勉強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沒事……就是……睡不慣硬板床。”
“你傻呀!”林秋水差點吼出來,眼眶酸得厲害,“為什麽全自己扛了?那個王八蛋……”
探視時間到了,警察過來帶人。侯躍進突然抓住話筒,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秋水!記住哥這句話!不該簽的字,千萬別簽!不該拿的錢,千萬別拿!一輩子的事啊!一輩子!”
這話像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烙在了林秋水的心尖上。
.....
“林科長?想什麽呢?胡廠長讓您去他辦公室一趟,說年底報表的事,挺急的。”財務科剛來的大學生小楊站在門口,怯生生地打斷了他的回憶。
林秋水猛地回神,手裏的茶已經涼透了。他深吸一口氣,知道該來的終究躲不過。胡利風最近一門心思要把年報利潤“做”漂亮,已經暗示過他好幾次了。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半舊的工裝,朝廠長辦公室走去。胡利風的辦公室混雜著濃烈的煙味和茶葉味。胡廠長正拿著紫砂壺,慢悠悠地沏工夫茶,見林秋水進來,不冷不熱招呼:“小林,來,坐下。嚐嚐我這正宗的鐵觀音,朋友特地從福建帶來的。”
林秋水在寬大的皮質沙發上坐下,接過那隻小巧滾燙的茶杯,卻沒喝,輕輕放在了茶幾上。
“胡廠長,您找我是為會計年報的事?”林秋水開門見山。
胡利風不直接回答,反而慢條斯理地品了一口茶,咂咂嘴:“好茶!回甘好!小林啊,咱們廠今年,唉,不容易啊。原材料漲價,生產產量上不去,咱們這幫老兄弟,拚死拚活,總算把攤子撐住了。但這效益嘛……”他拖長了聲音,小眼睛瞟著林秋水。
林秋水點點頭,接口道:“財務報表初稿我們已經做好了,利潤比去年下降了5.7%。”
胡利風臉上瞬間僵了一下,但立刻又複原了。他放下茶杯,身體往前傾,做出推心置腹的姿態:“所以啊,小林,正是因為這實際情況有困難,咱們才得想想辦法嘛!你看,上級要看增長率,要考核。要是利潤連續下滑,我這廠長挨板子事小,明年咱們廠申請更新設備、上新項目,那可就難上加難了!到時候,耽誤的是全廠的發展,影響的是幾百號工人的飯碗啊!”
林秋水沉默著,等待著胡利風要說的那個“辦法”。
胡利風見他不接話,便起身親自把辦公室的門關嚴實了,回來一屁股坐在林秋水身邊的沙發上,拍著他的大腿,聲音壓得更低了:“小林,你是廠裏的財務精英,業務一把手,辦法總比困難多。我琢磨了好幾天,有個主意,你看……十二月份咱們不是進了那批五百多萬元的原材料嗎?支出的票據都入賬了……能不能……材料領用單暫時先別入今年的賬?壓一壓,等到明年一月初,再入賬。這樣一來,今年的成本不就下來了嗎?利潤自然就上去了。我初步算了算,差不多能實現百分之五的增長!正好達標!”
林秋水緩緩地把自己的腿挪開,他望著胡利風那雙閃爍著精明和急切光芒的小眼睛,聲音平靜卻像石頭一樣堅硬:“胡廠長,這可是違反會計製度的。領用材料必須當期入賬,這是最基本的權責發生製原則。我們不能這麽幹。”
胡利風的臉又一次僵住,這次緩和得慢了些,他幹笑兩聲:“哎喲,我的林大科長,別這麽死板嘛!要顧全全廠大局嘛!就是晚入賬一個月,又不是不入賬,也不是憑空造假。這叫……這叫時間性差異!靈活處理!別的廠也都這麽操作,人家搞得風生水起,啥事沒有!咱們……”
“胡廠長,”林秋水打斷他,語氣加重了些,“別的廠是別的廠,咱們廠不能這麽幹。延遲入賬,人為跨期調節利潤,這就是做假賬。違反《會計法》,違反真實性原則。是要負法律責任的,不是鬧著玩的。”
胡利風身子往後一靠,上下打量著林秋水,眼神變冷了:“小林,你在廠裏幹了幾年了吧?我是知道你的,現在廠裏遇到難處了,你就不能體諒一下,靈活一點?為全廠大局著想?”
“別的方麵可以靈活,但這個底線絕不能靈活。”林秋水迎著他逐漸冰冷的目光,毫不退縮,“財務工作,數據真實是命根子。否則,賬做得再花哨漂亮,也是豆腐渣,經不起推敲。”
“砰!”胡利風猛地一拍茶幾,震得茶杯亂跳,茶水濺了出來。他豁然起身,在辦公室裏快速踱了幾圈,突然轉身,指著林秋水,手指因為憤怒而微微發抖:“林秋水!你別忘了!我才是這個廠的廠長!法人代表!你得聽我的!”
林秋水也站了起來,但他並不顯得激動,隻是像一棵樹一樣穩穩地站在那裏,平靜地回答:“您是廠長,我知道。但我是財務負責人,我就得對財務報表的真實性負責。這個責任,誰也替我扛不了。”
“你!”胡利風被他這副軟硬不吃的態度噎得夠嗆,臉漲成了豬肝色,“好!好你個林秋水!你是不是覺得陳誌偉欣賞你、重用你,他走了,你有情緒?你是不是覺得離了你張屠戶,咱們廠就得吃帶毛豬了?你是不是覺得就你一個人懂原則?就你一個人清白高尚?”
林秋水心裏像被針紮了一下,痛楚蔓延開來,但他仍然堅持著:“胡廠長,這不是誰離不了誰的問題,是願不願、能不能、該不該的問題。”
胡利風猛地咆哮起來,唾沫星子都快噴到林秋水臉上,“我現在說的是咱們廠幾百號人的生存問題!是現實問題!要是因為報表難看,明年上級不給資金,銀行不肯貸款,廠子垮了,大家全都喝西北風去!這個責任,你負得起嗎?啊?!”
林秋水深吸一口氣,胸腔裏充滿了絲絲涼意,但他語氣依然堅定:“正因為要對全廠幾百號人負責,對廠子長遠負責,才更不能做假賬!胡廠長,紙裏包不住火,這麽大的數額操作,怎麽可能瞞得過外部審計、稅務和專業稽查?現在監管越來越嚴,一旦查出來,不隻是您和我個人受處分、丟飯碗的事,整個廠子的信譽就完了!以後誰還相信我們?那才是真正的災難!再說了,”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緊閉的房門,“這事一旦做了,怎麽能瞞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