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孤身守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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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利風死死盯著林秋水,胸口劇烈起伏著,顯然在極力壓製怒火。辦公室裏氣氛凝重得仿佛就要爆炸了似的。
過了好一會兒,胡利風忽然又變了一副臉孔,顯得淡定平靜,卻格外陰沉。他走過來,聲音也變得“語重心長”:“小林啊小林,你呀……你就是太認死理。你還年輕,有的是進步提升的機會。”
林秋水向旁邊退了一小步,拉開了距離:“胡廠長,升職人人都喜歡,但通過這種方式提職,我不幹。”
“那你是為了什麽?”胡利風冷笑一聲,聲音尖厲起來,“為了跟我作對?為了顯示你多有原則多清高?林秋水,我告訴你,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林秋水走到窗前,看著窗外陰沉沉壓下來的烏雲,仿佛又看到了幾個月前那個雨夜,侯躍進痛哭流涕的臉。他想起父親林承賢,那個在鄉鎮站長的位置上兢兢業業一輩子的清正故事。
他轉過身,目光重新落在胡利風因憤怒而扭曲的臉上,聲音不大,卻每個字都像釘子一樣砸在地上:“胡廠長,我對廠子的感情,不比別人淺,可能比別人還深。”
他手指點著桌上那份會計報表初稿:“正因為愛這個廠,希望它好,希望它能長遠健康地發展,我才更不能做假賬,虛增利潤,那可是包含著巨大的風險!一旦出了問題,廠子可能就真的萬劫不複了!到時候,您和我,都是罪人!”
胡利風冷哼一聲,別過頭去:“別危言聳聽!說得那麽嚇人!”
“就是這麽嚴重!”林秋水猛地提高聲音,辦公室裏回蕩著他罕見的激動,“胡廠長!您難道忘了卷煙包裝材料廠的前身塑料廠是怎麽一夜之間垮掉的嗎?不就是從做假賬、騙取貸款開始的嗎?一開始也隻是‘稍微調整一下’,後來窟窿越補越大,最後騙不下去,徹底崩盤!幾百號工人下崗失業,那些老工人的眼淚,您忘了嗎?!那樣的教訓,還不夠慘痛嗎?!”
胡利風的身體顫抖了一下,眼神閃爍,似乎被這尖銳的舊事刺痛了某根神經,氣勢一下子弱了不少。
林秋水趁勢上前一步,語氣懇切卻依舊堅定:“胡廠長,廠子現在是有困難,但咱們可以一起想辦法!開源節流,開發新產品,挖掘內部潛力,降低成本,提高產品質量!這些才是正道!做假賬,掩蓋問題,隻會讓問題在看不見的地方爛得更大!最後害了廠子,害了所有人!”
胡利風煩躁地抓了抓所剩無幾的頭發,走到老板椅前重重坐下,語氣軟了一些,但依舊帶著最後的不甘和僥幸:“小林,你說的這些大道理,我能不懂嗎?可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啊!馬上就要年終決算了,總得先過了眼前這一關再說吧?先把這個年關熬過去,明年咱們再踏踏實實搞經營,不行嗎?”
“過了這一關,還有下一關。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更騙不了良心!”林秋水堅決地搖頭,“真實的利潤就是下降了,這說明咱們的經營肯定出了問題。不想著怎麽去解決問題,而是想著怎麽把問題藏起來,粉飾太平,這不是自欺欺人嗎?這能解決根本問題嗎?”
胡利風被問得啞口無言,猛地揮揮手,極其不耐煩地說:“行了行了!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我就問你最後一句:這個賬,你到底是做,還是不做?!”
林秋水站直了身子,挺直了腰杆,清晰地回答:“胡廠長,這個假賬,我不能做。而且,我也希望你不要做。”
辦公室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牆上的石英鍾,還在不識趣地“嗒、嗒、嗒”走著,每一秒都顯得格外漫長而清晰。
許久,胡利風才抬起眼皮,眼神冰冷得像兩把刀子,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好,好吧。林秋水,你有原則,你清高!但你別忘了,我才是廠長!財務科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的!”
林秋水平靜地迎著他的目光,給出了早已想好的、符合程序的回答:“胡廠長,財務核算必須按國家統一的會計製度執行。如果您堅持要求對這些支出進行跨期入賬處理,請您出具書麵的批示。我會遵照您的指示執行,但我會在年度財務情況說明書中,明確注明這是根據廠長您的書麵要求進行的調整,並指出其不符合會計準則。”
“你!”胡利風氣得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手指顫抖地指著林秋水,“你這是在將我的軍?威脅我?!”
“不是威脅,是按規定辦事,也是保護我自己,更是留存事實。”林秋水毫不退讓,“《會計法》明確規定,單位負責人對本單位的會計工作和會計資料的真實性、完整性負責。會計人員對違反本法和國家統一的會計製度規定的事項,有權拒絕辦理或者按照職權予以糾正。如果您強製要求,必須有書麵記錄。這是我的職責,也是我的權利。”
胡利風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氣,又一屁股癱坐回椅子裏,臉色灰敗,無力地揮揮手,聲音充滿了疲憊和厭惡:“你走吧!”
林秋水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一句話,轉身走向門口。手握上門把手的那一刹那,他清晰地聽到身後傳來胡利風冰冷徹骨、充滿恨意的聲音:“林秋水,你會後悔的。我保證。”
林秋水停頓了一下,沒有回頭,隻是輕聲地,卻異常清晰地回答:“胡廠長,做了,我才會後悔一輩子。”
說完,他擰開門把手,大步走了出去,並輕輕帶上了門。
走廊裏的冷空氣撲麵而來,讓他打了個寒顫,卻也讓他因為激動而發燙的臉頰和頭腦稍微冷靜了一些。幾個原本在走廊盡頭說話的職工,遠遠看見他出來,立刻像見了鬼一樣,迅速散開,各自低頭假裝忙碌,沒人敢多看他一眼。林秋水心裏明白,這場尖銳的衝突之後,他在廠裏的處境,將會更加艱難。胡利風絕不會善罷甘休。
回到財務科,科室裏氣氛壓抑。小楊和另外兩個會計都低著頭,假裝忙碌,但眼角餘光都瞟著他。小楊怯生生地湊過來,小聲問:“科長……沒……沒事吧?”
林秋水勉強對她笑了笑,笑容有些疲憊卻異常堅定:“沒事。小楊,去把十二月份那批材料采購的所有票據、入庫單、領用單再複核一遍,盡快拿給我,咱們今天必須按規定全部入賬,結轉成本。”
小楊驚訝地張大了嘴,猶豫地看了一眼廠長辦公室的方向,聲音更小了:“可是……廠長那邊剛剛打電話來,說……說先等等……”
“按製度辦。”林秋水斬釘截鐵地吐出三個字,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天塌不下來。去做事吧。”
傍晚下班時,天上開始下起了冰冷的雨夾雪,砸在臉上生疼。林秋水沒有打傘,慢慢地走在濕滑的路上。任由冰涼的雨雪打濕他的頭發、衣服,仿佛這樣才能澆滅心頭的沉重和塊壘。
他想起侯躍進出獄那天,也是這樣一個陰冷的雨天。侯躍進脫下破舊的上衣,背上、胳膊上那些縱橫交錯、猙獰可怕的傷疤,像一張醜陋的網,網住了一個人所有的尊嚴、希望和未來。
“躍進,我沒簽那個字。”林秋水推著車,對著灰蒙蒙的、壓抑的天空,像是在對老友訴說,又像是在對自己宣誓,“你放心,我死也不會簽。”
路過廠區大門口的布告欄時,他瞥見廠辦新貼出來的“年度先進個人”候選名單公示。往年,他的名字總是排在最前麵。今年,卻沒有自己。他知道,這隻是個開始。刁難、孤立、指責……後續的手段會層出不窮。
回到家,妻子接過他濕漉漉、冰涼的外套,摸著那潮氣,臉上寫滿了擔憂:“看你這臉色,老胡又找你麻煩了吧?……”
林秋水搖搖頭,疲憊地坐在沙發上,揉了揉眉心:“沒事,工作上的事,我能處理。”
夜裏,林秋水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天花板。妻子在身邊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已經熟睡,他卻毫無睡意。他知道自己堅持的是對的,但一想到未來可能麵對的狂風暴雨、明槍暗箭,以及家人的擔憂,心裏還是會湧起一陣陣難以言喻的沉重和……恐懼。
雨雪敲打著窗戶,劈啪作響。但林秋水知道,再黑再冷的夜,也總會過去。天,遲早會亮的。
他握緊了拳頭,在心裏再一次,無比清晰地對自己說:絕不妥協,絕不做假賬,絕不簽那個字,絕不能讓父親失望,絕不能讓良心掉地,絕不能再看到一個侯躍進。
在淅瀝的雨聲中,他仿佛又聽見,老同學侯躍進在“美味軒麵館”裏,那充滿焦慮和猶豫的聲音:
“哥們,我這心裏頭不踏實……”
而現在,盡管前路艱難,盡管寒意刺骨,林秋水的心裏,卻是一片從未有過的踏實和光明。
他知道了自己為何而戰。